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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次郎虽然觉得他们说的有些不是一回事儿,但有一种感觉是一样的:在不同于日本的尺度下,另有一个辽阔、跃动的世界。一旦出现了迷惘,次郎便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对满洲的殖民政策侃侃而谈了,也无法简单地下结论说,政治是以赢得选民的心为先决条件的。

    第二年春天,发生了被称为“帝人事件”的贪污事件。台湾银行持有的帝国人造绢丝的股份被年轻实业家组织“番町会”以不当的低价抛出,被疑为股票的不正当交易。斋藤内阁因此集体辞职,次郎也和永井一起离开了拓务省。

    次郎认为,台湾银行成为一方当事人,如所疑事实成立,理应有些风声传到拓务省,但从毫无迹象这点来看,事件也许是检察机关的捏造。虽然据说背后有蛊惑检察机关的政治家,但次郎感觉到,整个事件和世界的大多数人是无关的,尽管这种看法有些对不起被疑为犯人的“番町会”的各位。和辞去大臣职务的永井柳太郎就妇女参政权问题进行磋商时也是如此。

    深受安部矶雄熏染、同为基督徒的永井柳太郎,和过去对普通选举一样,也对妇女参政权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但现在的女人有了选举权,日本的政治是会变好,还是会变成群愚政治?想到这些,次郎对妇女参政权就积极不起来。

    一讨论到女性的人权,次郎眼前就会浮现出以生母为首的和自己有过具体关系的女人们的面孔,却想象不出能够看清世界潮流、从大局出发思考政治的有选举权的妇女形象。尽管永井一直认为:“女人要是有了发言权,就不容易发生战争了,他们会成为抑制军队的巨大力量。”

    父亲楠次郎的传记在一点点进展,我之所以在这一节中对容貌不定的生母(而非养母阿樱)做了一些想象,是因为我断定,从父亲同亲戚们的往来信件中找到的信笺片断上,有关于我生母的记载:“因性情刚烈,今后也无法保证不再劳烦。”

    在对养母的记忆中,她是一个寡默的、与活动型女性反差较大的人。尽管我知道她年轻时有过当女记者的经历(这在当时可是极为罕见的),但这和呐喊着反战、主张扩大女性权利的形象联系不上。在这个意义上,算不上“性情刚烈”。也许是与谢野晶子的印象在起作用,我一直认为,热情洋溢的女和歌诗人更适合各种运动。

    然而,这归根结底是我随意的推测。对主张政友会和民政党两大政党联合以对抗军队压力的永井柳太郎来说,妇女参政权的主张是可以毫无矛盾地加以强调的。可是,大概是因为想起了平松摄绪的侄女平松佐智子,次郎丝毫没有心情深入想这个问题,并从捍卫政党政治的现实出发进行分析。

    次郎和永井讨论时提到他在《中小商业新报》上发表的文章《从整顿议会看第一党竞争》。文章认为,选举中第一党掌政的原则,会带来为成为多数派而进行的收买选举,滋生选举中使用的经费掌政后抵补的利权政治性质,因此,应该建立这样一个规则:只要合适,即便不是第一党的成员,也可以成为总理。这是一种加进了总统制长处的主张,也是永井柳太郎开始认真思考的联合内阁的理论准备。尽管次郎对永井的主张也是持怀疑态度。

    道理可以理解,但它能否对抗得了现实?面对次郎的疑问,永井毫不让步地认为:“如果两大政党一直对立下去,就会在军队和元老操纵下进行不得已的竞争,结果正中他们的下怀,政党政治将有名无实。”

    次郎觉得自己所说的“现实”是指在满洲等地见到的现实,却无法清楚地表述出来。

    讨论到最后,永井说:“楠君,政治这玩意儿啊,往往会呈现出‘来自谎言的真实’这种动向哦。”

    次郎想,话已至此,就不应该再说什么了,便住了嘴,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从前一年开始蓄的上边的胡须总算长齐了,它征服了表现出意志坚强的、稍嫌固执的下颌,凸显出楠次郎万事认真的韵味。次郎个子虽然不是很高,但体格健壮,有着农民特有的宽肩阔背,坐下时总是取蹲坐姿势,很有威慑力。

    永井柳太郎感觉到次郎和以前不一样了,心里像是有什么疙瘩。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对自己不满,但又不像是这样。今天的讨论比较深入,永井是想听听他的心里话,所以才争论意见的。

    过了一会儿,次郎放下胳膊,双手拄着膝盖,身体前倾着说:“去了满洲之后,我搞不懂什么是政治了。那里的人们,即便军队想用武力进行压制也压制不了。我看,日本真是跨进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退出联合国是重大失误。”永井说。

    “无可挽回了吗?”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让战线再扩大到比满洲更远的地方。”

    “这可能吗?军队可是有天皇啊。”

    “不知道,不过只好试试看了。楠君,联合政权论就是其中的一种尝试啊。”

    “我知道。可是,没准儿会出现事与愿违的效果啊。”

    二人之间重又陷入了沉默。

    永井很不理解“事与愿违的效果”的含义,其实说话人次郎也不清楚会出现什么样的“事与愿违的效果”,只有一种事态是明确的——军队和政党要对抗生活在大海一样的大平原上的中国人的现实是牵强的。

    最后,次郎说:“您的想法我明白了,我自己也稍微再想一想,我不会反对的。”说着,轻轻低下头去。

    贵久代夫人送出来的时候说了句“给阿樱带好”,可次郎却出了永井家门就奔了治荣的住处。

    阿樱和恭次搬到国立去两年以后,次郎在涩谷代官山的分售地盖了一栋房子,和治荣一起生活。那时清明已经五岁了。

    和治荣在一起的时候,次郎很轻松很随便。治荣脑子转得并不快,也不是懂得政治和经营的辛苦,因为在财团事务所帮过当理事长的父亲的忙,所以有一些医学和药学知识,但又十分内敛、稳重,从不惹次郎生气。

    每周日次郎住在代官山的时候,都会想起平松摄绪的话来:“下回给你找个品性沉静、雍容华贵的女子吧。”正因为有过和恭次母亲激烈争执的痛苦经历,摄绪的忠告才能如此入耳入心。

    第一个晚上,也许是因为父亲交代过了,治荣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以至于让一直认为女人都要对性关系反抗一下的次郎感到有些败兴。

    认识治荣后,次郎回头想了想,自己和阿樱在一起时,总是很逞强。现在看来这也许是自私任性的判断了,自己一直在做出一副进步青年的样子。就算把女性关系看做是身为楠家一家之长为繁衍后代而不得已为之的行动,那种被阿樱批驳的心情也挥之不去,这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行为一直不是出于本心的缘故吧。恭次的母亲瘦长脸,弧形眉毛,眼睛像镶上去的大枣,可治荣却正相反,一看到她的那张圆脸,次郎就觉得放松很多。他把自己的这种心情差异私下里分了类:阿樱是神,治荣是女人。至于说恭次的母亲,还算不上是鬼,但叫她发火时万分可怕的观世音菩萨她也会不高兴,所以也就只好推到一边去了。

    治荣从一开始就知道阿樱的存在,但不知道是因为她认为只要有爱情就可以不考虑其他的事情,还是因为从自己的成长环境看可以认为这样做是幸福的,她没有显示过一丝对阿樱存在的介意。这种表面看得见的性格能持续到几时?对女人怀有很深的不信任感和蔑视的次郎,是决不会彻底安身安心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和治荣一起生活的家,才是次郎唯一的无需客套的休息场所。

    一身疲惫地等待晚饭的时间里,次郎十分难得地哄着清明,想,如果可能,想和治荣再生一个男孩,只有一个孩子的话,就会发生孙清母亲岩边苑子那样的事情,万不可大意,但如果生了两个孩子,治荣就可以让人放心了。因为是众院议员,一年得回滋贺县几趟,选举前后,最短也得有一个月左右不在东京。把只有一个孩子的治荣一个人留在东京,嫉妒心极强的次郎会很担心。

    永井热心推崇的以民政党和政友会的政党联合为基础的联合内阁构想,尽管有冈田启介首相的推动,却还是因政友会总裁的拒绝而流产了,他断定,即便和民政党联合,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昭和十一年1月,政友会提出冈田内阁不信任案,内阁解散了议会,选举于2月20日举行。民政党议席大增,成为第一党。然而,昭和会二十二议席,国民同盟十五议席,标榜革新的社会大众党也跃而进为十八议席,反映出对既成政党的不信任。永井柳太郎认为这对两大政党联合构想来说是绝好时机,非常高兴。民政党和政策主张比较接近的昭和会,以及中立派中的赞同者加在一起,肯定会超过半数。2月25日,庆祝胜利的午餐会上,高桥是清提议干杯。第二天拂晓,近一千五百名将校、士兵揭竿而起,提出“清除元老、重臣、财阀、军阀、官僚、政党等破坏国体的元凶,以正大义”的口号,袭击了首相官邸、内大臣官邸、侍从长官邸、高桥是清宅邸等。此前也曾有过几次恐怖计划和兵变计划,但真格的军方行动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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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次郎看来,“二·二六”事件以后,政治陷入了黯淡无光的状态。与素来重视和英美的和平关系的币原喜重郎站在对立立场的广田弘毅继冈田启介成为首相后,容许军部的要求,承认了陆军大臣、海军大臣的现役制度。这样,陆海军拥有不为军部不满意的内阁输送大臣的否决权,这对推举陆军出身但主张和平的宇垣一成为首相的次郎他们来说,仿佛是未来的希望被斩断了,形势颇为严峻。广田内阁第一次议会上,民政党的斋藤隆夫批判了军部的政治介入,但因事件而半途而废的政党,已经没有能够呼应他的勇气的斗志了。

    次郎已经是五次当选的中坚政治家了,可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政治变化。十八岁时,为取得考大学的资格,他曾进入海军预备学校,这只是因为考大学的合格率较高,并没有打算当海军。他像讨厌官僚一样讨厌军人,但在视察满洲之后,他开始觉得,成功与否要取决于政策,但军事力量则是不可或缺的。只是,这种军事力量的前提必须是,正确认识外交、经济问题,国家整体具有能够让国民认可的综合国力。

    在反对军队插嘴政治这一点上,次郎是赞成斋藤隆夫的主张的,但为了让它更有说服力,他认为必须提高政党的素质和见识。次郎认为,如果是得不到多数人赞成的反对言论,终归是没有效果的。在这一点上,次郎是众院议员,也是一个对舆论持怀疑态度的现实主义者。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随着战争在中国大陆的扩大,景气渐渐恢复,次郎的公司有所好转。次郎力排众议开始动工的连接元箱根①和热海之间的公路,在“二·二六”事件之前的1月份开通了。楠房地产公司和一个叫做东京土地的公司合并,重新改组,成为中坚企业。大股东除了次郎以外,还有小林银兵卫、永井外吉、川田四之助、中岛聪等,都是家族成员和亲戚。合并后,楠房地产公司更名为综合房地产公司。

    在将房地产和观光业结合在一起的同时,次郎还计划统治成为东京郊外住宅地开发动脉的电气铁路。

    埼京电铁由于无法支付电力费用,被东京电灯公司降了电压,电车只得慢腾腾地走,车内昏昏暗暗,被称为“幽灵电车”。在各方势力围绕埼京电铁争论不休的情况下,次郎迫使大多数债权人同意强制和议,在发生“二·二六”事件那年的10月,通过临时股东大会,成功地决定了资本金的减少及其后的增加。次郎为增资的大部分由刚刚更名的综合房地产公司承担,由此打通了一条支配电铁的道路而感到高兴。紧接着,富士、箱根一带又依据数年前制定的法律被指定为国立公园。此前购买了土地的地主,理应因这个指定而资产价值大增。

    11月13日,在元箱根举办“富士箱根国立公园祝贺会”那天,次郎不顾近四十度的高烧,激情洋溢地描绘着富士箱根地区的未来。讲话时他神志有些不清,不得不用双手撑住身体,讲话结束后,他草草地同始终具有献身精神并大力协助的、现元箱根町长大田金兵卫以及从东京特地赶来参加祝贺会的贵族院议员大木远吉等握了握手,就回到了汤河原的别墅。次郎每次来都住在这里。

    在车里,次郎想起,自己最初开始关心箱根,就是源于清理《新日本》杂志账目时帮了大忙的大木远吉的一句话:“如果有时间,翻过十国岭去箱根更好。”对大木远吉应该再客气一些,好好感谢他一番。次郎反省着自己,却又迷糊起来,不管怎样,还是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便一遍遍地问司机:“还没到汤河原吗?还要多久啊?”

    刚到别墅,次郎就晕了过去。翌日宴会时,大田金兵卫注意到有些不对劲,就和医生一起到汤河原来探望他。那时,次郎正满口胡话,在被子上翻来滚去。

    阿樱接到大田金兵卫的通知,迅速请到永井柳太郎的熟人、庆应病院的内科主任前去诊治。诊断结果,是来自大陆的病毒引起的、被称为“满洲伤寒”的恶性伤寒。次郎五岁时,二十八岁就去世了的父亲楠犹次郎也是死于大肠伤寒,那时的伤寒是死亡率极高的可怕病症。

    次郎在不知病名的情况下,往来于梦幻和现实之间。他顶着无形的泥河走着,前方,鬼火样青白色的火焰噗噗地闪烁,四周黏湿阴冷,黎明开阔的旷野上,有层次的黑暗勉强让人能看得出来哪儿是路,这条路无所依靠地左右摇摆着一直伸向远方。不管怎么苦,不管怎么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次郎喘息着,鞭策自己一般往前走着,却又有一股污泥般黏液样的风,阻碍着他的行走。

    就像佛教故事里冥河河滩上的垒石子儿游戏一样,无数次返回原点、重又出发,却又被中断,这样的苦役持续了多少天啊,突然,一个身着紫衣的女人出现在次郎面前。

    “请在此慢慢歇息。”她目光温润仁慈且深邃,在路旁向次郎发出邀请。次郎看不清那个女人,也听不清她的声音,虽然后来有很大部分是记忆的补充,但确实是有人在邀请他,只是,次郎没有自己接受邀请的记忆。当次郎把她想作是母亲的化身时,他已经跟在她身后了。次郎应该是没有被请进家里,但不觉间却站在了浴室里,只留下那种死死抓过干毛巾的手感。

    次郎把脚伸进浴槽时,发现里面竟是凉水。想到可能是有人想让生病的自己洗凉水澡而害死自己,他的斗志一下子迸发出来。

    “你是成心骗我害我!”他大叫,赤裸着,面向站得影子一样近的女人,拉起了柔道里叫做“双手割”的招数的架势。这一招是这样的:双手像高呼万岁一样上举,用身体撞压,当对方要回推时顶回去,在对方腿脚并拢的瞬间,沉下身子,用双手横扫对方的脚。

    对方被推倒,发出不像人声的声音,次郎看见一头野兽一溜烟地沿着田间小道飞跑而去。

    次郎苏醒过来,远远地听见周围“啊啊”的惊叹声,睁开眼睛。

    “野兽跑了。”次郎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