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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次郎知道苏醒过来以前自己一直在做梦,便没有重复野兽的话题,只是问护士:“我生病了吗?睡了多久?”

    “从元箱根回来以后您就病了,我是第二天来的,总共四天了。”

    “阿樱一直都在,昨天才回去。”治荣告诉次郎。听到这些,次郎放心了。他又感到深深的疲惫,便闭上眼睛。很快,一股强劲的力量又把他拉入睡眠,但这一次却没有做梦。

    过了大约两周,次郎总算能起床喝点稀粥了的时候,他说出了用“双手割”打退附在自己身体上的魔性的经过。“那头野兽一身黑毛,有小牛犊那么大。”他对护士和时隔一周从国立赶来的阿樱说。可这时,次郎说谎了——沿着田间小道逃走的野兽没有一身黑毛,而是类似鹿一样的生物,有着令人吃惊的柔和光泽,它的肤色像孔雀翅膀一样,闪着青绿色的光。但意识到自己洗冷水澡是受骗上当而大声叫喊的情节,则是真实的。不过,那声叫喊与其说是对对方的,不如说是对相信了对方、听从了对方的自己的。

    一度住进东京医院的隔离病房,年末回到汤河原,进行大病过后的调养,直到恢复普通生活,次郎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因为麻痹大意,使病情在汤河原再度复发。此间,为事件的善后而出现的广田弘毅内阁辞职,天皇对和平派宇垣一成下达了组阁的敕令,但由于军部认为他是赞成裁军、令他们不满的人,所以陆军拒绝输送大臣,而推举林铣十郎就任总理。

    如果身体健康,次郎应该是在鞭策激励民政党的干部、发动政友会、同贵族院议员中的可亲近之人恳谈,可遗憾的是,身体不听使唤。在焦虑的心绪中,一种近乎达观的心情油然而生:不管自己是否能动弹,天下大势自是向着该去的方向在动,且永无止境。尽管次郎警惕着在身体变弱的同时意志也变弱,但他还是无法拂去那种失败感。

    在高度评价宇垣一成这一点上,永井柳太郎也和次郎同感,他曾为实现宇垣内阁而施展三头六臂之本领。这个情况也传到了病床上的次郎这里。永井的作战方案是,通过石原莞尔,发动坚持军队立场而不顾国家未来的军队主流。

    “二·二六”事件发生时,石原只身闯入反叛将校们占领了的陆军大臣官邸,对着反叛部队的领袖们怒吼:“决不允许将天皇陛下的军队变成私人军队!马上归队!”然后,虽然没有任何权限,却扔下一句“明白了就到九段的军人会馆集合!我在那儿”扬长而去。在反叛部队中也算强硬的安藤大尉和栗原中尉也为石原的气势所压倒,而没有射杀他。

    石原的活跃让永井柳太郎很高兴,他认为,长期以来自己苦心经营要在军队内部制造的理解政党政治的内核就此形成。然而,永井请他到星冈茶馆、希望他帮助实现宇垣内阁时,他却没有给永井一个满意的答复。

    石原先是来了一句开场白:“军队不应该干涉具体的政治过程,这是我的信念。”然后,拒绝了同特定政党或政治家的共同行动:“非常抱歉,按目前的政党的危机意识,即便宇垣当上了首相,也无法实现昭和维新。”

    也许是看到自己的固守原则让永井柳太郎很沮丧,想给他鼓鼓劲,临别时,石原说:“军队里没什么像样的人,小官僚增多,这样,年轻人想反叛也是自然的事情。现在的领导人一味地想利用他们纯粹的心情,并不是要沉下心来埋头于思想。永井先生,我认为,必须要从教育变起。关于这一点,今后也请多多赐教。”

    素来雄辩的永井,这一天也几乎只是扮演了听众的角色。怀着失望的心情离开星冈茶馆的永井回到党本部,揶揄地想,在优柔寡断这点上,自己这个党的总裁町田忠治和宇垣可是不相上下。

    心里犯愁时能和自己轻松相谈的楠次郎正卧病在床,永井感到很孤寂。回到议员会馆里自己的房间,永井立刻铺纸研墨,开始给次郎写信:“每日公务繁忙,虽心中挂念,却无法前去探望,甚感遗憾。”信中说,你比我更加看好宇垣,想必你在病床上也会切齿扼腕的。信中没有提及同石原莞尔的会面,却说他自己也有过在英国卧床八个月的痛苦经历,自己将其看成神赐予的考验而终于熬了过来。信上描述了当时的心境,说他认为在和疾病斗争的过程中,自己的生活内容也多少充实了一些。

    写完这一段,永井想起贵久代说过,为恢复健康,阿樱住在郊外国立。一个念头掠过永井脑海:血气正旺的楠次郎对病恹恹的阿樱一定不会满足。于是,他用自己拿手的俪句写下对次郎的鼓励:“一只麻雀,上天未可,老练猎手亦无法射落;一茎野草,天时未到,经年累月亦不会枯萎。”最后,他以惯常的笔调结了尾:“请奉天命专心做好卷土重来的准备吧!”

    接到永井柳太郎的信后不久,父亲在汤河原的别墅里又发起了高烧。那时,伤寒的复发几乎是无可救药的。

    我还记得在国立的家中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情形。那天,养母的身体状况不错,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电话铃响了,但没说几句就挂断了。厨房里再次传来切菜声的时候,我没来由地挂念起来,便来到厨房。

    “你爸爸啊,情况又不好了。”养母把菜刀剁得更响,告诉我说。

    “不要紧吗?”我问。

    她停顿了一下,说:“还不是因为不注意身体吗……”语气虽然如同叹息,可我总觉得她的表情看上去是明快、甚至是高兴的。

    “今晚住在下落合吗?”我问养母。有什么与父亲有关的事情时,阿樱就会使用下落合的家,因为那里不论是见人还是着急乘火车都很方便。

    4月,我应该上小学四年级了。在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有一些关于大人们的态度、神情变化的光景,我对这些光景因不可思议的介意而记忆。阿樱接到父亲伤寒发作的电话时的表情便是其一。然而,现在,这些光景,即使我想要记起,也不再出现。我只能认为,当时的不可思议,就像由于一个什么机会,一些长期埋在泥里的气泡浮出水面一样。其中的一个气泡,就是关于“二·二六”事件的。

    那天,国立下起了大雪,早晨开始上课后雪下得更大了。上课没多久,担任班主任的女老师先让我们在教室里等着,出去后很快就脸色苍白地回来,告诉我们说:“东京发生了事件,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同学们赶快回家吧。”一个半月后一个暖和的日子,那个女老师在校园的草坪上搂过我,对我说:“我一直以为,那些军人,也都是为了国家……”她听凭眼泪流下来,一拭不拭。她也许是认为,即便从家庭环境来讲,我也该懂得这些事情吧。那会儿,与国立邻近的立川有一个陆军航空队的飞机场,很久很久以后的同窗会上,我才听说,我们班主任老师的恋人就在那个飞行队里。

    对于这个事件,我还记得父亲表情严峻、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的情景。门外是不是还在下雪,是事发当天还是第二天,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有父亲那有点苍白的脸色留在大雪纷飞的背景中。养母迎着父亲,说了三两句话,父亲也不作答,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压低声音打了一些电话。他不停地打电话,也有电话不断地来。难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已经是那天很晚以后了。

    不记得是那天晚上,还是两三天以后的晚上了,我们吃的是日式火锅。可是,看到桌上煮开了的锅时,父亲很不自然地大声说:“这可是够奢侈啊,来啊,今晚好好吃!饿着肚子可没法儿战斗啊,是吧?”父亲说话的时候还拍着手,我记得我当时就感觉到父亲在强做样子。

    是将起义部队看做叛军,还是看做为维护正义而采取行动的昭和维新势力?那天晚上,大概军队和政府的态度都还没有定下来。冈田启介首相奇迹般地幸免于难,但受到袭击的重要内阁成员死了几个,政府职能已经瘫痪。悬而未决的状态至少持续了三天。如果起义部队的行动受到政府的承认,那么楠次郎就不会因其后的事态发展而平安无事了吧。此后的一个星期,父亲一直都待在国立的家中,这也是少有的事情,所以他和我们一起吃火锅,一定是这段时间里的一天。

    那些天,父亲的心情也许和躲在土墙重围的家里、从窥视孔观察阔步街道或匆忙跑过的武士团的祖先们差不多。不过,我推测,即便在这种心境之下,父亲也在告诫自己,不能逃进土墙之中,不应该闭门不出。

    记录表明,自近卫文麿拒绝当首相、完全听信军队要求的广田弘毅内阁成立之时起,父亲就预料到了日本在国际上的孤立,开始摸索发展石油、矿山等资源开发产业。父亲看到,民政党斋藤隆夫的主张军队要克制自己介入政治的演说,也受到了忙于迎合时局的大报社的冷落。

    然而,即便看到了这些世道变化,父亲也还在忍耐。这也许还是祖先的血脉吧。同时,父亲仿佛在勉励自己,又开始计划开发被称为“时局产业”的新兴产业了。

    时局产业的核心首推军需产业,但有过铁厂经营失败经验的父亲,对飞机坦克制造及其相关零部件产业却不屑一顾,因为他知道,这些行业必须要取悦军部才行,如果没有财阀那样的根基,作为下属企业,只能被迫屈从。可他认为,矿产资源开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稍微学过一点财政的父亲知道,战争会引起通货膨胀,金子的价值就会上涨,他还知道,日元失去信用时,国际决算手段只能依靠金子,所以,他才做出了顺应国策的判断。大分县的鲷生金山,三菱矿业是大股东,从重视核算的坚实风格来看,似乎没有在增产上花气力。次郎想,资源开发事业即便不起用很多优秀人才也可以维持,很适合自己。于是,他第一次考虑以军队为背景,把谈判推向有利的方向。父亲认识到,在政府劝说国民要艰苦度日的情况下,以“给中产阶级一个富人的生活”为目标的别墅地和住宅地开发事业只能是一点点地进行。

    另一方面,就算次郎口才出众,但在作为批判军队暴行的政治家进行活动的同时涉足时局产业,也是十分困难的。埼京电铁终点附近武甲山一带的水泥用石灰资源的矿区收购进行得很顺利,过去经营的东京橡胶增设军需用工厂的增资也取得了成功,唯有鲷生金山的收购遇到了麻烦。

    父亲认为,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实业家,有必要和军队建立良好的关系,时局就是这样的。他想到一个主意:把为闹市区的再度开发购入后一直闲置未用的、麻布的船业暴发户成濑正行的原宅邸,改装为招待政府要人的宴会场所,加以活用。幸好,六千坪左右的面积,只要拿出一半来作为军人和高级官僚的住宅,资金问题就解决了。

    在伤寒愈后生活中对今后做出计划的父亲,一恢复健康,就立刻去视察了原成濑宅邸。他发现,东侧贴着大理石的三层西式建筑和紧挨着它的三层日式建筑,似乎不用做任何改动,即可以用于宴会。他从家里给现在更名为综合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中岛聪打电话,指示他伐掉茂密的杂木林,铲除绕在建筑物上的藤蔓等等。结果,珍贵的建筑物终于露出庐山面目。

    父亲想起他十分敬重的实业家久原房之助宅邸改造的八芳园及其附近的般若苑,便打算把据说带有灯饰的洋式建筑用作面向外国人的饭店式服务场所,问题是能够统筹两边的经理。老板娘要稍微年长一些的女性比较合适,但认识的人当中却没有合适人选。石山治荣太过老实,不太合适;阿樱自打住在国立后虽然健康状况有所好转,但因招待的客人多是军人和高级官僚,次郎就犹豫了,因为她对时局的批判比自己还要激烈。

    父亲决定把这事儿先放一放,装修工程得花上近一年的时间,这期间总能定下来。

    当时和阿樱一起住在国立的我还记得,司机推开院子尽头有两根柱子的木门,父亲风风火火地进来,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个闯入者。司机跟在父亲后面,捧着大大的果篮,和装着新打上来的鱼的桶。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每次来国立的家,都要给阿樱带一些探望病人用的东西,不知道这是因为他觉得这里就是阿樱疗养的地方,还是因为他要向妻子强调这种意识。

    见了面,父亲就问道:“身体怎么样?好点没?”

    养母则常常回答说:“嗯,托您的福。又让您操心了。”

    这种对话几乎成了一种仪式,所以,从升入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起,每次看到这种仪式如期举行,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习惯早起的父亲通常是上午过来,一起吃过午饭后,就去检查国立大学城的开发进展情况和国分寺、东村山周边的分售情况,然后回东京。有时候是公司的川田四之助和中岛聪等干部陪同,有时候是年轻的监工跟从。可这一天,父亲却是一个人来的。他想把新建的迎宾馆六庄馆经理推荐给阿樱,这也是考虑到和永井柳太郎的关系。

    谈话快要结束时,养母对丈夫说:“那,和贵久代也商量一下吧。”

    “就这么办吧,有那种你出面接待一下为好的客人时,还是希望你能出来一下,所以,装修完了以后,你到全馆来转转看看吧。”父亲补充道。

    之后,养母说:“恭次已经四年级了,也该考虑考虑上什么中学了。”说着,回头看看我,命令道:“快写作业去,爸爸的想法回头我告诉你。”

    后来才知道,就在这一天,父亲和阿樱商量:恭次上了中学就到了多事的年龄,既然他是父亲的弟弟的孩子这件事他早晚都会知道,那就还是在听别人说之前,主动告诉他的好。

    三点多,父亲匆匆忙忙回去以后,养母把我叫去,告诉我说,我是父亲的弟弟裕三郎的孩子,原来户籍上的名字叫广田恭次。

    “可是,养母不就是妈妈吗?”我说。

    “对呀,当然是的呀!”阿樱用力答道。然后又告诉我:“上了中学,你总会知道的,再说,也不是什么改变你本质的事情,所以我们觉着还是早让你知道些为好。还有,你爸爸说,要能考得上,府立中学不错。他好像觉得,大学毕业以后,有一点当官员的经历也不赖。”走上社会后,我觉得父亲的这个意见反映出他在如何动员官员接受自己的主张上付出的辛劳。

    真正的父母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了的事实,对我没有丝毫冲击,我告诉自己,养母说得对,我还是我。

    “我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很唐突地说了些意思不明的话,来到院子里。

    我们在国立的家有五百坪左右的院子,南面有两座不大的假山,从大门通往门厅的路蜿蜒着穿过假山之间,两旁是杜鹃花丛。从门厅望去,左边是草坪,尽头的庭院边缘种着花柏树丛,算是与外界相隔的围墙;右边深处种有栗子树和柿子树,这边是菜地和带状花坛。庭院的配置和东畑郡六个庄父亲的老家并不相似,所以,我想这大概是小名浜养母家的气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