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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从山口里走下来一个穿国际纵队制服的高个子,一边肩头上斜披着一条毛毯,下面在腰里打了个结,他走在两个抬担架的人旁边,似乎根本就没有理会自己都到了哪里。他把头昂得高高的,那神气就像个梦游人。他中等年纪,没有带枪,从我这儿看去,也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我看他独自一人离开了战场,往山下走去。还没走到指挥车那儿,他就向左一转弯,还是那么异样地高高昂起了头,越过了山梁的后沿,走得看不见了。

    跟我搭档的那一位正忙着给手提摄影机换胶片,并没有注意到他。

    一颗炮弹从山梁那边打来,只见在快到坦克预备队的地方,一股尘土和着黑烟冲天而起。

    旅部所在的山洞口,有人往外探了探脑袋,随即又缩了进去。我觉得这个地方倒似乎可以一去,不过进攻失败了,我知道那里的人肯定都火冒三丈,我可不想去看他们的脸色。打了胜仗的话,拍个电影他们也乐意。可打了败仗,谁都有气没处出,弄得不好真会把你抓起来押送到后方去。

    “他们大概就要向我们炮轰了,”我说。

    “炮轰不炮轰对我都一样,”那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我对这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渐渐感到有点腻烦了。

    “你们还有酒剩吗?”我问。我还是觉得嘴干。

    “有啊,老兄。有的是呢,”那个态度友好的士兵说。这人个小手大,身上脏得很,一脸的胡子茬儿跟他那板刷头的头发都快差不多长了。“你看他们就要向我们炮轰了?”

    “按说大有可能,”我说。“不过,这场战争可是什么都难说的。”

    “这场战争又怎么啦?”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气冲冲地问道。“这场战争叫你看不顺眼了?”

    “你给我住口!”那个态度友好的士兵说。“这里是我带班,这些同志是我们的客人。”

    “那就请他别说我们这场战争的坏话,”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外国人,可不能跑来说我们这场战争的坏话。”

    “你是哪个镇上的人,同志?”我问埃斯特雷马杜拉人。

    “巴达霍兹,”他说。“我是巴达霍兹人。我们巴达霍兹人受尽了奸淫掳掠,先是来了英国人,后来又换了法国人,如今是摩尔人。今天摩尔人干下的坏事,也不见得就比当年威灵顿[2]手下的英国兵厉害多少。大家去翻翻历史嘛。我的太奶奶就是叫英国人给杀死的。我家的房子就是叫英国人给烧掉的。”

    “我很遗憾,”我说。“可你为什么要恨北美人呢?”

    “我的父亲当初被征去当兵,就是在古巴被北美人打死的。”

    “这我也很遗憾。相信我,是真的感到很遗憾。那你又为什么要恨俄国人呢?”

    “因为他们是暴政的代表,再说我也讨厌他们的脸相。你的脸相就像个俄国人。”

    “我们恐怕还是离开这儿的好,”我对我那个搭档说,他是不懂西班牙话的。“看来我的脸相很像个俄国人,这快要招来麻烦了。”

    “我快要睡着了,”他说。“这儿睡觉挺不错的。你只要别多嘴,就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这儿有位同志对我很看不顺眼。我看他大概是个无政府主义分子。”

    “那好,你只要提防着点,别叫他给打死就好。我可要睡了。”

    就在这时,从山口里来了两个穿皮外套的人,一个又矮又壮,一个中等身材,两个人都戴便帽,都是扁脸盘、高颧骨,腰里都佩着驳壳毛瑟枪。他们朝着我们走来。

    那个儿较高的一个用法语跟我说话。他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法国同志打这里经过?肩头上斜扎着一条毯子,像束着武装带似的,年纪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模样。你有没有见到这么个同志,从前线下来朝后方去了?”

    “没有,”我说。“我没有见到过这么个同志。”

    他对我瞅了会儿,我注意到他的眼珠是黄里带灰的,瞅着我一眨也不眨。

    “谢谢你啦,同志,”他说,那个法国话腔调很怪。随后他就对同来的那个人讲了些什么,舌头转得飞快,所用的语言我也听不懂。说完他们就走了,一直往山梁的最高处爬去。下面几条山沟里的动静在那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那才真是俄国人的脸相呢,”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

    “别响!”我说。我正在密切观察这两个穿皮外套的人。他们冒着相当密集的火力,站在那儿仔细查看山梁下河这边的那一片高高低低的地。

    突然两人中间有一个发现了要找的目标,用手一指。于是两个人就像一对猎狗一样撒腿跑了起来,一个径直翻下山梁,另一个向侧面包抄过去,像是要去截断什么人的去路似的。那第二个人还没有下山梁顶,我就看见他拔出了手枪,枪口对着前面一路奔去。

    “你看着心里好受吗?”埃斯特雷马杜拉人问我。

    “跟你一样不好受,”我说。

    我听见从里山梁顶的背后传来了毛瑟枪断断续续的枪声。一连开了十多枪。一定是距离太远了,枪没打到。一阵枪声过后,隔了片刻,又是一声枪响。

    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气鼓鼓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我想,要是炮轰开始了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可是炮轰偏偏一直迟迟没有开始。

    那两个穿皮外套、戴便帽的人翻过山梁一起回来了,随后他们又一起下坡来到山口,走下坡路膝屈腿弯,两腿动物下陡坡总是少不了这副怪样的。他们刚要转入山口,正好一辆坦克呼噜噜、轰隆隆从山口里下来,他们就闪在一旁,让坦克过去。

    那天坦克又吃了个败仗,如今从前线上撤了下来,过了山梁,有了屏障,坦克都打开了炮塔,头戴皮防护帽的坦克手都两眼向前直瞪,就像橄榄球员因为表现窝囊,给换下了场一样。

    那两个穿皮外套的扁脸汉子为了给坦克让路,便闪在山梁上,正好站在我们的旁边。

    “你们要找的那个同志找到了没有?”我用法语问个儿较高的一个。

    “找到了,同志。谢谢你啦,”他说,目光把我从头到脚一打量。

    “他说什么?”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问。

    “他说他们要找的那个同志已经找到了,”我告诉他。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不响了。

    当天一上午我们就一直留在那法国中年汉子掉头而去的这个地方。我们一直在这里蒙尘土,熏硝烟,听那一片喧闹,伤的伤,死的死,怕死的暗暗怕死,有人有英勇的表现,也有人有怯懦的流露,发动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进攻是荒唐的,当然免不了要失败。我们一直留在这片越过了就别想活命的沟壕纵横的土地上。在这里你就得扑面卧倒,得拢起个土堆来护住你的脑袋,得把下巴颏儿拼命往泥土里钻,一等命令下来,就得上那个即使上得去也别想再活的要命山坡。

    我们一直跟这些趴在地下的人在一起,他们在等坦克而坦克始终未到,却只听见头上炮弹大批呼啸而来,轰然炸响,弹片夹着土块四处横飞,有如掘开了个泥泉,泥流往外直喷,枪声嘟嘟、弹飞嗖嗖,在当空交织成一片。我们知道他们等在那里是怎么个感受。他们已经进到无可再进了。一旦命令下来要继续前进,那就前进与活命不可得兼了。

    一上午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留在那法国中年汉子掉头不顾而去的这个地方。我很理解,一个人一旦看清了为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进攻而牺牲是蠢事——比如人在临死前就往往眼清目明,所见正确,突然会看清问题,看清了这场进攻成功无望,看清了这场进攻愚不可及,看清了这场进攻实质是怎么回事——一旦看清了这些,他完全有可能干脆退下来,一走了之,就像那个法国人一样。他之所以掉头而去,完全可能不是出于怕死,而只是因为他看透了,是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他不能不走,明白了除了一走再也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