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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不知道呀。我只晓得你给活埋了。其他一概不知。”

    他脸儿黑黝黝的,挺中看,一双手可是乌黑的,说起话来总是连挥带舞。他是岛民出身,一开口就会情绪激动。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你是知道的,我对打仗挺有经验。以前我在希腊军队里也是当上尉的。我可是个优秀的军人。所以,那会儿我们守在丰特斯-德-埃布罗的壕沟里,看见飞来一架飞机,我就看得很仔细。我看这飞机飞到了头上,又这样机身一侧打了个弯”(说着双手做了个飞机侧身打弯的样子)“在空中老盯着我们看,我就说:‘啊哈,是参谋总部派来的。是来侦察的。马上就有很多飞机要来了。”

    “我料得一点没错,果然又来了很多。于是我就索性站在那儿观察。我观察得可仔细了。我仰起了头,把空中的情况一一指给连里的弟兄们看。来的是三架一批,共有两批。一架在前,两架在后。一队三架飞过去了,我对弟兄们说:‘看见吗?这是一个编队飞过去了。’

    “等后面的三架也飞了过去,我对弟兄们说:‘这就好了,没有事了,再用不着担心了。’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样一过就是两个星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个把月以前的事。事情是这样的:炸弹把我埋在土里的时候,我的钢盔给推了下来,正好盖在脸上,所以我还有钢盔里的这点空气可以呼吸,勉强支持到被人家挖出来,可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我呼吸到的那点空气都是爆炸后产生的硝烟,那倒弄得我病了好久。现在我好了,只是脑袋里老是在响。这种酒叫什么名堂来着?”

    “叫金酒补汁。所谓补汁就是施韦珀印度奎宁水。这家酒吧在战前本来档次极高,当时一美元只换七个比塞塔,在这里这种奎宁水就要卖到五个比塞塔。我们也是前不久才发现他们还有奎宁水卖,而且还是老价钱不变。眼下也只剩一桶了。”

    “味道的确不错。告诉我,这个城市在战前是什么样子的?”

    “挺不错。跟现在也大致差不多,但是吃的东西丰富极了。”

    那个侍者又过来了,他隔着桌子探出了身子。

    “我要是不管能行吗?”他说。“我到底有这个责任啊。”

    “假如你想管,你可以去打电话,拨这个号码。你记一记吧。”

    他记了下来。“找匹佩听电话,”我说。

    “我跟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那侍者说。“但是这事关Causa[6]。像这样一个人,对我们的事业肯定是有危险性的。”

    “店里其他的服务员难道都不认识他吗?”

    “我想是认识的。可是谁也没有吭声。他是个老主顾了。”

    “我也是个老主顾呢。”

    “那会不会他现在也站在我们一边了呢。”

    “没那事,”我说。“据我所知没那事。”

    “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检举过一个人。”

    “那就要由你考虑了。也说不定会有别的服务员检举他的。”

    “不会,只有那些老服务员才了解他的底细,老服务员是不会检举人家的。”

    “再给我来一杯纯黄金酒,来些苦草汁,”我说。“奎宁水瓶子里还有。”

    “他在说些什么呀?”约翰问。“我只听懂了一丁点儿。”

    “这店里来了个人,当年我们俩都跟这人认识。这人是个打鸽子的好手,我时常在射猎场上见到他。他是一个法西斯分子,不管他今天来这儿是什么原因,反正他现在来这儿是非常愚蠢的。他这个人以前一向非常勇敢,也非常愚蠢。”

    “指给我看看是哪一个。”

    “那张桌子上跟飞行员在一起的就是。”

    “哪一个?”

    “就是脸儿晒得黑黑的,用帽子遮没了一只眼,这会儿正在笑的那个。”

    “他是个法西斯分子?”

    “对。”

    “我从丰特斯—德—埃布罗前线下来以后,今天算是离个法西斯分子最近了。这儿法西斯分子多吗?”

    “有时还相当多。”

    “他喝的也是跟你一样的酒,”约翰说。“我们喝这个酒,会不会被人家当成是法西斯分子?我问你,你到过南美西海岸的麦哲伦[7]没有?”

    “没有。”

    “那个地方不错。只是掌(章)鱼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

    “掌鱼。”他的音没有念准。“你知道,就是有八条手臂的那个东西。”

    “噢,”我说。“是章鱼。”

    “对,掌鱼,”约翰说。“你瞧,我还是个潜水员呢。在那个地方干活还真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可就是掌鱼太多了。”

    “跟你捣乱了?”

    “捣乱不捣乱我也说不准。在麦哲伦港我第一次下水就看见了掌鱼。那家伙就这样一下子站了起来。”约翰手指撑着台面,猛地把手往上一提,肩膀同时往上一耸,眉毛也同时往上一抬。“站起来比我个儿还高呢,还直瞪瞪盯着我的眼睛。我赶紧拉绳让他们把我给吊上去。”

    “那东西有多大,约翰?”

    “要说得很肯定我也说不上,因为头盔上那个眼罩的镜片看东西有点儿走样。不过看那头围总该有四英尺开外。而且那东西站起身来就像踮着脚似的,对我是这个样子盯着看的。”(做出一副盯着我看的样子。)“因此我一出水面,他们给我一摘下头盔,我就说我再也不下去了。后来那雇我的老板说了:‘你这是怎么啦,约翰?你怕掌鱼,掌鱼对你更怕呢。’我就顶了他一句:‘笑话奇谈!’这个法西斯酒我们再来它一杯怎么样?”

    “行啊,”我说。

    我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那边桌子上的那个人。他名叫卢伊斯·德尔加多,以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933年在圣塞瓦斯提安打鸽子的时候。记得我还跟他一起高高地站在看台顶上看射猎大赛的决赛来着。我们都下了赌注,我是下不起这样大的赌注却愣下,他呢,我相信他一年也输不起这么多钱,却还硬是加码押上,后来他付清了赌账下看台时,我记得他一副表情是多么高兴,装得好像付这笔赌账是他莫大的荣幸似的。后来我记得又跟他一起站在卖酒柜台前喝马蒂尼,我当时觉得赌输了钱也就是送走了晦气,欣欣然有如释重负之感,心里只是在想:他这一下输惨了,还不知他心疼得怎么样呢。我近一个星期来一直枪法失灵,他倒是枪法奇准,几乎是不可能打到的鸽子都会撞在他的枪口上,所以他经常自己打枪跟人家打赌。

    “掷银元赌输赢来不来?”他问。

    “你真要跟我来?”

    “对,如果你愿意的话。”

    “赌多少?”

    他掏出一只钱夹,看了看里边,哈哈一笑。

    “不管你说多少我都乐意奉陪,”他说。“不过我看这样吧:我们就赌八千比塞塔好了。我这皮夹子里大概也总共就是这个数目。”

    当时这个数目要值到近一千美元。

    “好吧,”我说,刚才那份释然而安的心情一下子全消失了,打赌势必引起的那种心虚之感又涌了上来。“谁做庄?”

    “我来做庄。”

    我们把双手拢成杯状,里面各放上一枚五比塞塔的大银元,颠了几下,然后各把银元压倒在左手的手背上,上面用右手捂住。

    “就看你的吧,是哪一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