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恶时辰 > 第6页

第6页

    秘书站起身来,混身的骨节喀吧喀吧直响。

    “这就是说,来客到旅馆之前已经死了七天,”秘书说。“这个故事是十二年前写的,”阿尔卡迪奥法官没理他的碴儿,接着说,“但是,早在公元前五世纪,赫拉克利特7就点破了这个秘密。”

    他正要把秘密说出来,秘书却忍耐不住了。“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弄清过匿名帖儿是谁贴的,”他毫不客气地说。阿尔卡迪奥法官斜眼睨视着他。

    “我敢打赌,我会发现的,”法官说。

    “好吧,一言为定。”

    在对面房子里,蕾薇卡·德·阿希斯躺在闷热的卧室内,简直喘不过气来。脑袋深深地埋在枕头里,打算睡午觉,可又睡不着。她在太阳穴上贴了两片湿润润的树叶子。

    “罗贝托,”她冲着丈夫说,“你要再不开窗子,我们都要热死了。”

    罗贝托·阿希斯打开窗户。这当儿,阿尔卡迪奥法官正好离开办公室。

    “你睡吧。”罗贝托·阿希斯恳求体态丰盈的妻子说。她身穿一件薄薄的尼龙衫,张开两只胳臂,躺在玫瑰色的幔帐里面。

    “我发誓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妻子叹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罗贝托·阿希斯睡不着觉,在卧室里踱来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亮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抓住那个张贴匿名

    帖儿的人。他听见房子对面有“沙沙”的纸声,还听见有人用手来回摩挲,把纸平贴在墙上。不过,他明白得太晚了。等他打开窗子一看,匿名帖儿已经贴好,广场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从那时候起,蕾薇卡·德·阿希斯一直费尽心机地开导她丈夫,劝他不要激动。最后,她提出一个绝办法:为了彻底证明她是清白无辜的,她愿意当着丈夫的面向安赫尔神父大声忏悔。这个委曲求全的办法还真灵验。尽管罗贝托·阿希斯气昏了头,听到妻子提出这个办法,也只好偃旗息鼓,不敢再闹下去了。到下午两点钟,他答应妻子说,不再惦记匿名帖儿的事啦。

    心里有事顶好说出来,”妻子闭着眼睛说,“光闷在肚子里,会闹大病的。”

    罗贝托·阿希斯走出房间,顺手把门关好。这栋宽敞昏暗的房子关得严严实实。从比邻的那栋房子里隐隐地传出电风扇的唿唿声,母亲正在睡午觉。他从冰箱里取出一杯柠檬水,喝了下去。黑人厨娘睁开一双困倦的眼睛看了看他。

    厨娘呆在一个风凉的地方,问罗贝托·阿希斯要不要吃午饭。罗贝托·阿希斯掀开锅盖。一只甲鱼四脚朝天地漂在滚动的开水里。在他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只甲鱼给扔进锅里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等到把它端上桌子,用刀切开,八成它的心脏还得跳一阵吧。想到这儿,他并没有感到震惊。心里如此坦然,今天这还是头一次呢。

    “我不饿,”说着他把锅盖盖好。走到门口,又说:“太太也不吃了。一整天她都闹着头疼。”

    他拉的房子和母亲住的房子之间有一条墁着绿砖的走廊。从走廊上望过去,可以看见公用院子的深处有一个用铁丝搭的鸡窝。在靠母亲的房子那边,走廊的屋檐下挂着几只鸟笼子,还有好多盆艳丽夺目的鲜花。

    他的七岁的女儿刚刚在躺椅上睡完午觉,面颊上还留着藤条的印记。她嘟嘟嚷嚷地向父亲问了声好。

    “快三点啦,”罗贝托·阿希斯压低声音说。然后又慈祥地补了一句“:快醒醒吧。”

    “我梦见一只玻璃猫,”女儿说。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

    “全身都是玻璃的,”女儿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着她梦见的那只猫是什么模样。“就跟一只玻璃小鸟一样;不是鸟,是猫。”

    罗贝托·阿希斯站在火辣辣的日头底下,愣怔怔的仿佛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迷了路。“把梦忘掉吧,”他咕咕哝哝地说,“这种事值不得记住,”这时,只见母亲走到寝室门口,他顿时打起精神来。

    “你好点儿啦,”他说。阿希斯寡妇苦笑了一下。“我一天比一天好,好去投张票,”她抱怨地说。说着话,她把铁青色的浓密的头发挽了个髻。然后走到走廊上给鸟笼换水。

    罗贝托·阿希斯躺在刚才女儿睡觉的躺椅上。用手垫着后脑勺,一双无神的眼睛瞧着身着黑衣、骨瘦如柴的母亲在和小鸟儿悄悄地低语。小鸟浸到冷水里,欢快地扑棱着翅膀,把水溅了老太太一脸。阿希斯寡妇换完水,扭过脸来,心神不安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你上山去了?”她说。

    “没去,”儿子说。“有些事要办。”

    “礼拜一再走吧。”

    罗贝托·阿希斯用目光表示同意。这时候,一个赤着脚的黑人女仆领着小女孩儿穿过堂屋,送孩子到学校去。阿希斯寡妇站在走廊上,一直等到她们走出去。随后,她向儿子打了个手势,罗贝托·阿希斯跟着她来到宽敞的卧室里。电风扇还在呼呼地吹着。老太太疲惫不堪地一屁股跌坐在电风扇前的破旧的藤摇椅上。在刷过浆的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九个镶黄铜花边的镜框,里面放着几个人童年时的照片。罗贝托·阿希斯躺在那张华丽的床上。照片上有些人就是郁郁不乐地老死在这张床上的,其中就有罗贝托·阿希斯的父亲。他是去年十二月去世的。

    “出了什么事啦?”寡妇问。

    “你相信人们说的话吗?”罗贝托·阿希斯反问了一句。

    “到我这把年纪,什么话都得信啊,”寡妇回答说。接着,又淡淡地问道“:人们说些什么?”

    “说蕾薇卡伊莎贝尔不是我亲生女儿。”

    寡妇在摇椅上慢慢地摇晃起来。“按说她的鼻子长得可象阿希斯家的人,”她说。沉吟了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问:“是谁说的?”罗贝托·阿希斯用牙咬着手指甲。

    “有人贴了一张匿名帖儿。”

    寡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儿子的黑眼圈并非是长年失眠的结果。

    “匿名帖儿又不是人,”她果断地说。

    “不过,匿名帖儿上说的正是人们在纷纷议论的,”罗贝托·阿希斯说“,虽然你也许不知道。”

    其实,多年来镇上对她家有些什么议论,老太太是一清二楚的。象她这样的家里,到处都是女仆、干女儿、受保护的女人,上年岁的、年纪轻的都有,即使把她们统统关在卧室里,也难免要引起街谈巷议,流言蜚语。当年,在创建这个镇子的时候,阿希斯家的人不过是些猪倌而已。他们个个都好惹事生非,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叫人背后议论的。

    “人们说的话虽然你听见了,”她说,“可那不一定都是真的。”

    “蒙特罗家的罗莎莉奥和巴斯托尔一块睡觉,这件事谁不知道?”他说。“巴斯托尔最后那首歌就是献给罗莎莉奥的。”

    “大家伙说是那么说,可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寡妇反驳

    说。“现在倒好,大家都知道了,那首歌是献给玛戈特·拉米蕾丝的。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件事只有他们俩和巴斯托尔的母亲知道。要是他们不那么死乞白赖地保守秘密,就好啦。唉,咱们镇上也只有这么一件事没透出风来。”

    罗贝托·阿希斯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今天上午,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他说。看上去,寡妇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触动。

    “阿希斯家的人都爱争风吃醋,”她说,“真是家门不幸啊。”母子俩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快四点了,气温开始下降。罗贝托·阿希斯关上电风扇,整栋房子顿时充满了女人的说话声和小鸟儿的啁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