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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全镇的人都在闹头疼,”阿尔卡迪奥法官说。

    他端着酒瓶走到一张桌子前。桌上有三位顾客守着啤酒杯在发呆。他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又出事儿啦?”他问。

    “今天早晨贴出了四张匿名帖儿。”

    “大家伙看到的那张,”其中一个人说“,是给拉盖尔孔特蕾拉丝贴的。”

    阿尔卡迪奥法官一边嚼着止痛片,一边用嘴对着瓶口喝啤酒。第一口喝下去,觉得有点恶心。随后肚子里有了底,再喝,就觉着清新爽口了。

    “上面说些什么?”

    “都是些混帐话,”那个人说,“说她今年出了几趟门儿,她自己说是去装牙套,其实是去打胎。”

    “这件事还用得着费劲贴匿名帖儿?”阿尔卡迪奥法官说,

    “人们早就传开了。”

    炎热的太阳刺得人眼底生疼。法官离开弹子房的时候,还没有觉出清晨的阳光太刺眼。他径直朝法院走去。法院秘书——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正在那儿退鸡毛。他用疑惑的目光从眼镜上面看着法官。

    “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这挡子事总得办啊,”法官说。

    秘书趿拉着一双拖鞋走到院子里,隔着栅墙把退了一半毛的母鸡交给了旅店的厨娘。按说阿尔卡迪奥法官接任已经十一个月了,可是今天才第一次坐在写字台前。这间破旧的办公室被一道木栅栏隔成两间。外间屋,在公正之神他蒙着眼睛,手持天平的画像下面,放着一张木头长条靠背椅。里屋,面对面放着两张旧写字台,还有一个书架,书上面积满尘土,另外还有一架打字机。在法官的办公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铜十字架。对面墙上挂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石板画,画上有一个笑眯眯的胖胖的秃顶男人,胸前佩戴着总统绶带,下面有一行金灿灿的大字:

    “和平与正义”。这幅画是整个办公室里唯一的一件新东西。

    秘书用手帕蒙住鼻子和嘴,开始用掸子掸掉写字台上的灰尘。“要不把鼻子遮上点,准会得感冒,”他说。阿尔卡迪奥法官没有答理他,坐在转椅里把头朝后一仰,伸直两条腿,试了试椅子上的弹簧。

    “摔不下去吧?”他问。

    秘书摇了摇头。“上届法官维特拉遇害的时候,弹簧全都绷开了,”他说,“现在已经修好了。”他没有放下手帕,又接着说:

    “换了政府以后,镇长马上亲自派人来修理转椅。把专案人员派出去,四处进行调查。”

    “镇长巴不得法院能正常工作,”法官说。

    他打开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把抽屉一个个地全都打开。抽屉里塞满了纸张。法官用食指翻了翻那些纸片,浏览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然后,他又把抽屉关好,把办公桌上的文具收拾了一下。桌上有一个红墨水瓶、一个蓝墨水瓶、一红一蓝两枝钢笔。墨水已经完全干了。

    “镇长对您很有好感,”秘书说。

    法官坐在转椅里摇来摇去,一边擦抹椅子扶手,一边用阴郁的目光望着秘书。秘书凝视着他,似乎要把阳光下法官此时此刻端坐在转椅上的姿态永远印在脑海里。他用手指着法官说:

    “维特拉法官遭到枪击的时候,和您现在这样的姿势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法官用手敲了敲太阳穴上暴出的青筋。他的头又疼起来了。

    “当时我在这儿,”秘书朝栏杆外面走去,指着打字机接着说。他一面嘴里不住地唠叨着,一面趴在栏杆上,举起掸子象枪似地对准阿尔卡迪奥法官。那副架势活象美国西部牛仔片里的江洋大盗。

    “三名警察就这样站着,”他说。“维特拉法官刚一看见他们,立刻举起双手,慢吞吞地说:‘别杀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椅子砰地倒在一边,维特拉法官摔倒在另一边,中弹身亡了。”

    阿尔卡迪奥法官用手使劲按住脑袋,直觉得脑子嘣嘣直跳。秘书解下手绢,把掸子挂在门后边,又说:“这件事,说来说去就是因为有一次他喝醉了,说什么只要他在这儿,就要保证选举的纯洁性。”说到这儿,他住口不说了,只见法官用手捂着胸口,身体蜷缩在写字台上。

    “您身体不大得劲吧?”

    法官回答说:是的。他讲了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要秘书到弹子房去拿一片镇痛片和两瓶冰镇啤酒。一瓶啤酒下肚后,阿尔卡迪奥法官觉得心里清爽多了,脑袋瓜儿也清醒了。

    秘书在打字机前坐下来。

    “现在有什么可干的?”他问。

    “没啥事,”法官说。

    “您看,我能不能离开一下,帮玛丽娅把鸡毛退了。”法官不同意。他说:“这里是执法机关,不是退鸡毛的地方。”他摆出一副关心人的样子,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的下属,又接着说:

    “您把那双拖鞋扔了,穿好鞋再来上班。”

    逼近中午的时候,天气越发地热了。到十二点钟,阿尔卡迪奥法官已经灌下一打啤酒。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醉眼迷离地对秘书谈起过去的逍遥自在的生活。当时,整个整个的礼拜天都是在海边度过的,那些不知餍足的混血女郎躲在大门洞里,和男人寻欢作乐。“那时候,生活就是如此,”法官一边说,一边把大拇指和食指捻得啪啪响。秘书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聆听着,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阿尔卡迪奥法官说着说着舌头有点儿不大灵便了,可是却越来越起劲地回忆着往事。

    钟楼打过一点,秘书显得不大耐烦。

    “汤都凉了,”他说。

    法官不让他站起来,又说:“在这种镇子上,难得碰上一位象您这样有才干的人。”秘书连声道谢。天气热得他精疲力竭,他只得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这个礼拜五真是长得没个头儿。两个人坐在炽热的锌板屋顶下面又闲扯了半个钟头。天气热得象蒸笼,镇上的人开始睡午觉了。秘书竭力强撑着,又提出了匿名帖儿的事。阿尔卡迪奥法官耸耸肩。

    “你也在挂念着这件缺德事呐,”法官说,他第一次用“你”来称呼秘书。

    秘书不打算再闲聊下去,饥饿和憋闷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并不认为张贴匿名帖儿仅仅是件蠢事。“已经死了一个人了,”秘书说。“照这样下去,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接着,他讲述了在某镇发生的事。他说:由于到处张贴匿名帖儿,那个小镇在七天当中就完蛋了。有的居民互相残杀而死,侥幸活下来的人把死者从地下刨出来,携带着遗骨远走他乡,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了。

    法官听到秘书讲述这件事,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他慢悠悠

    地解开衬衣扣子,心里想:这位秘书倒挺喜欢情节恐怖的故事。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一本非常简单的侦探小说,”法官说。

    秘书摇了摇头。阿尔卡迪奥法官说:在大学的时候,他参加过一个专门破解奇案的组织。每个成员都要看一本情节离奇的小说,看到关键的地方就停下来。周末,大家聚在一起来猜破这些奇案。“我一次也没有搞错过,”法官说。“我很熟悉古典作家的作品,这自然帮了我大忙。古典作家们发现了一条生活的逻辑,借助它可以洞察一切秘密。”接着,他举出一个例子:一天晚上十点钟,有一个人在一家旅店登记留宿。登完记,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晨,服务员给他送咖啡,发现他已经死在床上,而且尸体已经腐烂。把尸体一解剖,这才发现原来头天晚上的来客早在八天以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