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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卡米查埃尔先生打着雨伞,躲在理发馆的房檐底下,观看人们辛辛苦苦地搬家。理发师说了句话才把他惊醒过来。

    “还不如等雨住了再搬呢,”理发师说。

    “这场雨,两天也住不了,”卡米查埃尔先生说着把伞落下来。“我的脚鸡眼儿有这种预感。”

    搬房子的人两脚踏着泥,泥水没到脚脖子,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地直往理发馆的墙上撞。卡米查埃尔先生趴在窗户上往一间拆开的屋子里看了看,整个卧室搬得空空如也。他顿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看天色,似乎刚到清晨六点。但是,卡米查埃尔先生肚子里咕咕直叫,他知道马上要到十二点了。叙利亚人摩西请他到店里坐一坐,等雨停了再走。卡米查埃尔先生又说了一遍他对天气的预感,还说二十四小时之内雨是不会停的。他刚要朝隔壁那家的边道上跳过去,迟疑了一下又站住了。一伙青年人在玩打仗,把一个泥球扔在附近的墙上,离他那条新烫平的裤子只有几米远。叙利亚人埃利亚斯拿着一把扫帚从店里出来,嘴里咕哝着阿拉伯语夹杂着西班牙语,吓唬那群小伙子。

    小伙子们乐得直蹦。

    “土耳其佬,大浑蛋。”

    卡米查埃尔先生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好,没有弄脏。他索性又把伞落下来,走进理发馆,径直坐到椅子上。“我一向逢人就说,您这个人非常谨慎,”理发师说。理发师把一条围布系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脖子上。卡米查埃尔先生闻到一股熏衣草味儿,这股味儿跟牙匠那的来苏水味儿一样,他一闻见就感到呛鼻子。理发师从后脖子起动手给他剪头发。卡米查埃尔先生有点儿不耐烦,眼睛到处寻找着,打算找点东西看看。

    “有报纸吗?”

    理发师手不停歇地回答说:

    “全国除了官方报纸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只要我还有口气,这路报纸就甭打算进我的店里。”

    卡米查埃尔先生只好低下头欣赏自己那双开了绽的皮鞋。看着看着,理发师突然向他打听起蒙铁尔寡妇的情况。卡米查埃尔先生刚从寡妇家里来。过去,他给唐切佩蒙铁尔当过多年的账房。自从蒙铁尔先生谢世以后,他便负责照管寡妇家的生意。

    “还住在那儿,”他说。

    “一个自杀了,”理发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地呢,全归了她一个人。这片地,骑着马五天五夜也走不出去。八成她占了十个市的地盘吧。”

    “三个,”卡米查埃尔先生说。说完,又把握十足地加上一句:“她可是世间第一个大好人啊。”

    理发师转身到梳妆台前刷梳子。卡米查埃尔先生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山羊脸,他心里想凭这副长相人们也不会敬重他。理发师看着他那副尊容,说:

    “这笔生意做得可真漂亮:我的党上台执政;警察扬言要杀尽我的政敌;我呢,买下他们的土地和牲畜,价钱还得随我定。”卡米查埃尔先生低下头。理发师接着给他剪头发。“大选一过,”他最后说,“我成了三个市的主人,而且没有竞争的对手。即使换了政府,我还是稳操印把子。所以我说,这笔生意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连造假票子也赶不上。”

    “早在这些政治变动以前,何塞·蒙铁尔已经是个有钱人了,”卡米查埃尔先生说。

    “那时候,他穿着短裤坐在家门口,那间房子还赶不上鸽子窝大,”理发师说。“九年前,他才第一次穿上鞋子,这可是有凭有据的。”

    “即使如此,”卡米查埃尔先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蒙铁尔的事和寡妇也毫不相干。”

    “她那是装糊涂,”理发师说。

    卡米查埃尔先生抬起头来,把系在脖子上的围布解开,让血脉流通流通。“我平时宁愿叫我老婆给我理发,”他没好气地说。“她一不要钱,二不谈政治。”理发师把他的脑袋往前推了推,一声不吭地又干起活儿来。他不时地把剪子空剪几下,表示他的技

    术十分娴熟。卡米查埃尔先生听见街上一片嘈杂声,朝镜子里望了望,只见搬家的妇女和小孩儿们拍着家具和用具从理发馆门口走过去。他恨恨地说:

    “眼下正在闹灾,你们还死抱住政治上的宿怨不放。一年前政治迫害就停止了,如今你们还在议论这些。”

    “把我们这些人丢在一边不管,这也是一种迫害嘛!”理发师说。

    “现在并没有人用棍子打我们呀,”卡米查埃尔先生说。

    “让我们听老天爷的摆布,这也是一种打法。”卡米查埃尔先生发火了。

    “这全是报纸上的谣言,”他说。

    理发师不吭气了。他在加拉巴木果壳里弄了点肥皂,用小刷子把肥皂沫抹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脖梗子上。“我这个人,有话憋不住,”他自我解嘲地说。“再说,象您这样的公道人也不是天天能碰上的。”

    “一个人得要养活十一个孩子,还能不公道,”卡米查埃尔先生说。

    “那是,那是,”理发师说。

    他把剃刀在手掌上蹭得“刺刺”响。默不作声地给卡米查埃尔先生刮了刮脖梗子,用手指抹掉肥皂沫,在裤子上揩揩手。最后,用一块明矾在卡米查埃尔先生的脖子上擦了擦。直到理完发,他没再说一句话。

    卡米查埃尔先生系领扣的时候,发现里面墙上贴着一张纸条:“莫谈国事”。他把肩膀上的碎头发抖落掉,把雨伞挎在胳臂上,指着纸条问道:

    “怎么不把它撕下来?”

    “那不是为您贴的,”理发师说。“您是位公道人,我们都这么认为。”这一回,卡米查埃尔先生毫不犹疑地跳上了便道。理发师目送他拐过墙角,又把目光转向那条混浊的、汹涌的河流。雨停了。一片浓云一动不动地堆在小镇的上空。快一点钟的时候,叙利亚人摩西走进店来。他抱怨说:脑瓜顶上的头发不住脱落,脖梗子上的头发又长得出奇的快。

    每到星期一,摩西都来理发。平时,他总是耷拉着脑袋,用阿拉伯语打呼噜,理发师则在一边大声地自言自语。可是今天理发师向他提出个问题,把他惊醒了。

    “您知道,谁来过?”

    “卡米查埃尔,”叙利亚人说。

    “就是那个缺了八辈德的黑人卡米查埃尔,”理发师一字一顿地说。“我恨透这种人了。”

    “卡米查埃尔根本不算人,”叙利亚人摩西说。“大概是三年前吧,他连双鞋都买不起。要是论起政治,他可精到家了,闭着眼都能算账。”

    摩西把下巴抵在胸前,又打起呼噜。理发师交叉着两臂站在摩西面前说:“我说你这个土耳其臭狗屎,说说看,你到底和谁站在一边?”叙利亚人不动声色地说:

    “和我自己呐。”

    “这就不好了,”理发师说。“最起码您不该忘记您那位老乡埃利亚斯的儿子给唐切佩蒙铁尔打断过四根肋骨。”

    “那得怨埃利亚斯倒楣,谁让他儿子参与政治的!”叙利亚人说。“现在,小伙子舒舒服服地在巴西跳舞,切佩蒙铁尔呢,早完蛋了。”

    镇长牙疼得一连折腾了好几个晚上,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离开家之前,他把右半边脸上的胡子刮了刮,左半边脸已经八天没刮了,也只好如此。然后,穿上干净的军服和锃亮的漆皮靴子,趁着天不下雨,下楼到饭店去吃午饭。

    餐厅里空无一人。镇长穿过几张四方餐桌,来到餐厅尽头,找个最僻静的地方坐下。

    “来人哪!”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