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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一位年轻姑娘应声走过来。她穿着合身的短短的衣服,挺着丰满的胸脯。镇长点了菜,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姑娘走回厨房的时候,顺便打开了放在餐厅尽头托板上的收音机。电台正在播送新闻节目,引用了头天晚上共和国总统发表的演说,接着宣读了又一批禁止进口的商品单子。播音员的声音渐渐占据了整个房间,屋里愈发显得热了。姑娘端上汤来的时候,看见镇长正用军帽忽打忽打地在扇风。

    “我听收音机也爱出汗,”姑娘说。

    镇长开始喝汤。他一向认为:这家偏僻的饭店只有过往客商偶尔前来光顾,和镇上其他地方一定有所不同。的确,这家饭店比小镇建得还早。从内地来收购大米的商人,一到晚上便在那个破旧不堪的木头搭的平台上玩纸牌,等到清晨凉快下来再去睡觉。当年,这家饭店周围几十里没有一个市镇。在最后一次内战期间,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前往马孔多谈判投降条款的途中,曾在这个平台上睡过一夜。当时就是这所木板墙和锌板屋顶的房子,就是这个餐厅和用纸板墙隔开的住房,只是没有电灯和卫生设备。据一位老顾客说,直到本世纪初,餐厅里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假面具,供顾客选用。客人戴上假面具,就公然在大庭广众前蹲在院子里大小便。

    为了把汤喝下去,镇长不得不解开领扣。新闻节目之后,播送了一段广告,词句都是合辙押韵的。接下去是一段动人心弦的音乐节目。一个热恋着的男人用甜美的嗓音唱道:为了追求一位女士,他要把世界翻个个儿。镇长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凝神静听。猛然间,他看到饭店对面走道两个小孩儿,手里拿着两把椅子和一把摇椅,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拿着锅、木桶以及其他家什。镇长走到门口,喝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偷来的?”

    两个女人停下脚步。那个男人解释说,他们要把家搬到高处去。镇长问搬到什么地方去。那个男人用帽子朝南指了指:

    “那边高地上,我们花了三十比索从唐·萨瓦斯那儿租了块地。”

    镇长审视了一下那些家具,全是穷人家的东西:一把快散架的摇椅,几口破锅。他想了想,最后说:

    “把这些东西,还有那些破烂玩意儿都搬到公墓旁边的空地上去。”那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

    “那儿是公家的地方,不用你们花一分钱,”镇长说。“镇里把那块地送给你们了。”

    随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那两个女人说:“你们去告诉唐·萨瓦斯,就说是我说的,叫他不要趁火打劫。”

    这顿午饭,镇长根本没尝出什么滋味儿来。他点着一枝烟,吸完了又用烟蒂点上另一枝,把胳臂肘支在桌子上沉思良久。这时,收音机还在播送伤感的音乐节目。

    “您在琢磨什么?”姑娘边收拾空盘子边问。

    镇长连眼皮也没抬一抬。

    “我在想着这些可怜的人。”

    镇长戴上帽子,穿过饭厅。走到大门口,又车转身来说:

    “得把咱们镇弄得体面点儿。”

    大街拐角处,有几只狗在进行一场血战,挡住了镇长的去路。在一片狂吠声中,他瞥见一块骨头和几只蹄子,又看到几颗尖利的牙齿。一只狗夹着尾巴把一只蹄子拖走了。镇长闪到一旁,顺着便道朝警察局走去。

    一个女人正在牢房里大呼小叫。卫兵趴在行军床上睡午觉。镇长朝床腿儿上踢了一脚,卫兵陡然惊醒过来。“她是谁?”镇长问。

    卫兵打了个立正。

    “她是贴匿名帖儿的。”

    镇长破口大骂,质问他的部下是谁把她抓来的,又是谁下令把她关进牢房的。警察们噜噜苏苏地解释了一大篇。

    “你们是什么时候把她抓进来的?”他们是星期六晚上把她关起来的。

    “把她放了,你们当中进去一个,”镇长大声吼叫着。“这个女人在牢房里睡觉,可是镇上人一大清早又发现匿名帖儿啦。”沉重的铁门刚一打开,那个头发用小梳子别成大发髻的、高颧骨的中年妇女嘴里嚷嚷着从牢房里奔出来。

    “滚你妈的蛋”镇长对她说。

    那个女人打开发髻,把又长又密的头发抖了几抖,慌里慌张地奔下楼梯,嘴里喊着:婊子养的!婊子养的!”镇长趴在楼栏杆上声嘶力竭地叫喊道:

    “别再拿那些破烂纸跟我捣蛋啦!”

    嗓门之大似乎不仅要让那个女人和警察听见,还要让全镇入都听见。

    毛毛雨一个劲儿地下。下午,安赫尔神父还是照常到街上散步。离开同镇长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早,神父信步走到遭受水灾的地方。在那里,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一只死猫漂浮在野花丛中。

    回来的时候,天气放晴了。耀眼的太阳烤炙着大地。一条覆盖着油布的驳船顺着凝滞的、纹丝不动的河流朝下游开来。一个小孩儿从一间倒塌了一半的房子里跑出来,嚷嚷着说他从蚌壳里听到了大海的声音。安赫尔神父把蚌壳放在耳边,果然里边有大海的喧嚣声。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坐在自家门前,两手捂着肚子,眼睛盯着驳船,象是出神地欣赏着什么。再往前走过三家,就是商店和摆满杂七杂八的商品的橱窗。门口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叙利亚人。黄昏时,绯红的’晚霞展现在天边。隔岸的鹦鹉歌喉婉转,猿猴阵阵哀啸。

    各家各户打开了大门。人们聚集在广场的沾满灰尘的杏树下面,有的围在冷饮车的周围,有的坐在碎石路旁斑斑剥剥的花岗岩石块上东拉西扯。安赫尔神父心里想:每天一到这个时候,镇上就奇迹般地变了个模样。

    “神父,您还记得集中营里的俘虏吗?”

    安赫尔神父虽然没有看见希拉尔多大夫,可是听大夫的话音他能想象得出大夫一定是躲在纱窗后面,脸上露出微笑。至于说到集中营里俘虏的照片,说实在的,他不记得了,不过肯定是看见过。

    “请您到候诊室来,”大夫说。

    安赫尔神父推开纱门,只见凉席上躺着一个小娃娃,是男是女看不出来。孩子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浑身皮肤焦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背靠着板墙坐在那里。神父没闻到什么邪味儿,但是据他想,那个病人一定是臭气熏天的。

    “这是谁?”神父问。

    “我的孩子,”女人回答说。她仿佛是自我辩解地又加上一句“:两年前,这孩子便过一次血。”

    病人头没有动弹,只把眼睛转向门口。神父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

    “怎么给他治的?”他问。

    “这阵子一直给他吃绿芭蕉,”女人说。“这东西挺能止血的,就是他不爱吃。”

    “你们应该带他来忏悔,”神父说。话是这么说,可神父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用手指搔搔纱窗,把脸贴近窗子往里看了看。希拉尔多大夫正在一个研钵里捣什么东西。

    “这孩子是什么病?”神父问。

    “我还没给他检查呢,”大夫回答说。然后,他边想边说:

    “这就是遵照上帝的意旨降临到人间的灾祸,神父。”神父没有答理他。

    “我这辈子见过的死人多了,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象这个可怜的孩子那样面无人色,”大夫说。

    神父告辞出来。码头上没有一条船。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安赫尔神父心中明白,看见那个病孩儿以后,他的心境大变。蓦然他想起约会的时间已过,便连忙加快脚步朝警察局走去。

    镇长坐在一张折叠椅里,两手撑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