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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页

    牙匠抓住屋门的把手,冲里面说:“喂,听见了吗,我说。”他轻手轻脚地关上卧室门,然后朝镶牙室走去,乌黑的枪口通过褪色的藤制家具一直在瞄准着他。两名警察先牙匠一步来到镶牙室门口。一个警察拧亮电灯,另一个径直走到手术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

    “还该有一枝,”镇长说。他跟在牙匠后面,最后一个走进镶牙室。两名警察迅速地、认真地在搜查,另一名守在门口。他们倒翻了手术台上的工具箱,把石膏模、没做完的假牙零散的牙齿、金牙套撒得满地皆是,把玻璃柜里的瓷瓶全部倒空,用刺刀喊哩喀喳挑破了牙科专用椅上的橡胶枕头和转椅上的弹簧座儿。

    “是支‘三八式’的大枪,长筒的,”镇长进一步说。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牙匠。“最好你还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枪放在哪儿啦,”他说。“我们可不是来抄家的。”从牙匠那双躲在金丝架眼镜后面的细长的无神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反正不着急,”牙匠平心静气地回答说,“只要你们各位高兴,尽管继续翻腾。”

    镇长思索了一下。他再次查看了查看这间用粗糙的木板搭起的房子,然后朝椅子走过去,同时三言两语地向手底下的人吩咐了一番。一名警察守着通到街上的大门,另一名守在镶牙室门口,第三名把守窗户。镇长在椅子上坐好,把湿淋淋的雨衣扣子扣上,只觉得周围都是冷森森的利刃在卫护着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屋里空气稀薄,充满木馏油味儿。镇长把头靠在枕垫上,尽量把呼吸放匀。牙匠从地上拣起几件工具,放到锅里煮沸。

    牙匠背对着镇长,两眼欣赏着酒精灯的蓝色火焰。那股稳当劲儿,就象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水开了以后,他用张纸垫着锅把儿,把锅端到椅子边上。一个警察挡住了他的去路。牙匠把锅放下,从水蒸汽上面看了看镇长,说:

    “你叫这个刽子手站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镇长一摆手,那个警察离开了窗口,让牙匠朝椅子走过去。那警察把一张椅子挪到墙根,叉开两腿坐了下来,枪放在大腿上,还在紧张地监视着。牙匠拧亮灯。乍一看强烈的灯光,镇长觉得眼花缭乱,连忙闭上眼睛,把嘴张开。牙已经不疼了。牙匠找到病牙,用食指扒开发肿的腮帮子,另一只手转动着活动灯。眼瞅着病人急剧地喘气,他连理都不理。牙匠看了一会儿,把袖子卷到胳臂肘,准备动手拔牙。镇长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

    “麻药呢?”镇长说。?他们俩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

    “你们杀人,历来不用麻药,”牙匠轻轻地说。

    镇长用手扣住手枪的扳机,只是干着急却挣脱不开。“把安瓿拿过来,”他说。站在屋角上的那个警察用枪口对准了他们。

    镇长和牙匠都听见拉枪栓的声音。

    “告诉您,没有麻药,”牙匠说。

    镇长松开了牙匠的手腕。“应该有嘛,”他一面反驳着,一面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牙匠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镇长。然后,把镇长的脑袋推到枕垫上,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说:

    “甭胆小,中尉。肿成这个样子了,上麻药也不顶用。”镇长度过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之后,全身肌肉松弛下来,他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椅子上。潮气在天花板上留下的乌黑的水印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一辈子也忘却不掉。他听到大夫在洗手池洗手,把手术台上的抽屉放回原处,默不作声地捡起丢在地上的一些物件。

    “罗维拉,”镇长叫道,“你叫冈萨莱斯进来,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放回原来的地方。”

    警察开始收拾东西。牙匠用镊子夹起一块棉花,在一种铁青色的药水里沾了沾,放在拔掉牙的牙肉上。镇长感到表皮上一阵灼热。牙匠把他的嘴合上。镇长两眼望着天花板,竖起耳朵听着警察收拾东西的声音。警察就记忆所及整理着手术室里一件件的小东西。钟楼打了两下。一分钟后,一只石行鸟在细雨的淅沥声中发出报时的鸣叫。又过了一会儿,镇长知道快完事了,用手指了指,吩咐警察回局子里去。这工夫,牙匠一直站在椅子旁边。等到警察出去之后,他把病人牙床上的棉花取下来,用灯往嘴里照了照,又把镇长的下巴合上,把灯推到一边去。全部手术到此结束。这时候,闷热的屋子笼罩着一片少有的空旷的气氛。只有剧院的清洁工在最后一名演员离开时才会有这种空落落的感觉。

    “倒楣鬼!”镇长说。

    牙匠两手插进浴衣口袋里,向后退了一步,让镇长过去。“我接到上边的命令,叫查抄你的住所,”镇长接着说,眼睛避开灯光,盯住牙匠。“上面指示说,要在你这儿找到军火武器,还有搞全国性阴谋活动的详细文件。他用两只还有点潮湿的眼睛看着牙匠,又说:“我本来想积点德,把命令抛在一边,可是我错了。眼下情况变了,反对派有了保障,大家全都相安无事。唯独你的思想还象个阴谋家一样。”牙匠用袖子擦干净椅垫,把没破的那面儿调到上边来放好。

    “你这种态度于本镇大大的不利,”镇长继续说,用手指着椅垫,根本没有注意到牙匠正用沉思的眼光望着他的面颊。“好吧,一切费用由镇政府来付,包括修理临街的大门。要不是因为你这么顽固不化,本来用不着花这笔钱的。”

    “您用葫芦巴水漱漱口吧,”牙匠说。

    阿尔卡迪奥法官拿起电报局的字典查找了一会儿,他自己那本字典缺了几个字母。在Pasquino条下,字典上注着:“罗马的一个鞋匠的名字,以讽刺挖苦世人而著称于世。”还有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法官心里想,按照关于这个历史人物的注释,往人家大门上张贴辱骂人的匿名帖儿,恐怕可以叫Marforio8做罪。虽然事情搞得不清不楚,他却并不感到帐然。相反,在翻查字典的两分钟内,他多年来第一次体验到尽职以后心情是多么坦然。

    报务员看见阿尔卡迪奥法官把字典放回书架上,插在早已被人丢在脑后的邮政电报条例和规定的汇编当中,便停下手中正在传送的一封措辞严厉的电文。然后走到法官身边,一边洗牌,一边邀他再玩一次时髦的游戏:猜三张。阿尔卡迪奥法官没有答理他,只是抱歉地说:“我正忙着呐,”说完,法官走到热气蒸人的大街上。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还不到十一点钟,心想:这个礼拜二还有不少时间可以利用。

    镇长正在办公室里等着法官,要同他商量一个属于道义方面的问题:在最近那次大选当中,警察没收了、撕毁了反对党成员的选民证。如今镇上多数居民没有身份证。

    “那些正在搬家的人,”镇长摊开两臂最后说,“连叫什么都不知道。”

    阿尔卡迪奥法官看得出来,镇长这两臂一张是想表示他心里感到不好过。其实,镇长的问题非常简单,只要申请任命一位公民身份登记处处长就行了。秘书提出了一个更省事的办法。

    “用不着申请,打发人把他叫来就是了,”秘书说。“一年前不是任命过了吗?”

    镇长想起来了,一是有这么回事。几个月前,有人通知他委派了一位公民身份登记处处长。当时,他打过一个长途电话,询问应该怎样接待这位官员。上面回答说:“给他几枪算了。”如今命令又变了。镇长两手插在衣袋里,回过头来对秘书说:

    “你来起草一份申请书吧。”

    劈里啪啦的打字机声给办公室增添了一派忙碌的气氛。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阿尔卡迪奥法官觉得应该找点事干,可一时又想不出干什么。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在手掌里搓了搓,点燃起来。随后,把椅背朝后一仰,仰到最大限度。坐定以后,他猛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