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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

    开口之前,他把词句斟酌了一下,说:

    “我要是您的话,就再委任一位检察官。”

    没料到,镇长没有立即回答。镇长看了看表,没看清是几点钟,反正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不知道委任检察官需要什么手续,”他冷淡地说。

    “过去检察官要由镇议会任命,”阿尔卡迪奥法官解释说。

    “眼下是戒严时期,没有议会,您本人有权任命检察官。”

    镇长一边听着,一边在申请书上签了字,连看也没看。接着,发表了一些看法,表示很有兴趣。但是,秘书对他的上司建议的任命手续,从伦理学角度提出一些意见。阿尔卡迪奥法官仍然坚持说,这是紧急情况下的应急办法。

    “说得有理,”镇长说。

    镇长摘下军帽,当扇子扇。阿尔卡迪奥法官看见他前额上留下一圈帽子印。从镇长扇风的架式来看,他还在琢磨这件事。法官用小指上细长弯曲的指甲掸掉烟灰,又等了一会儿。

    “有合适的人选吗?”镇长问。

    ‘显然,他这话是对秘书说的。

    “人选嘛……”法官闭着眼睛重复说。

    “我要是您,就委派一个正直的人,”秘书说。法官听出了秘书话里有话。“那当然啦,那当然啦,”说着,他一会儿看看镇长,一会儿又看看秘书。

    “你有没有人选……”镇长问。“我还没想出来,”法官沉思着说。

    镇长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您再想想,”他说。“等水灾过去,咱们再来解决检察官问题。”秘书俯身在打字机上,听到镇长的脚步声走远才直起腰来。

    “简直是个疯子,”秘书说。“一年半以前,他们用枪托把检察官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现在又到处找人,送人官做。”法官一挺身站了起来。

    “我得走啦,”他说。“你这些话,听了叫人直起鸡皮疙瘩。可别倒了我的胃口。”

    法官离开了办公室。秘书是个迷信的人,他觉出今天中午有点不吉利。就连上锁他也觉得象是干一件什么犯忌的事。锁好门,连忙逃出来。在电报局门口,秘书赶上了阿尔卡迪奥法官。法官很想弄清楚,“猜三张”的窍门儿是不是可以用在打“派司”上。报务员不肯把秘密说出来。磨到最后,他只同意反复不断地玩几次,看阿尔卡迪奥法官自己能不能瞧出点名堂。秘书也在一旁观看,最后他看明白了。最后那三张牌,阿尔卡迪奥法官连看也不看了。他知道,随便怎么挑,老是那三张,报务员用不着看就还给他,一猜就中。

    “跟变戏法一样,”电报员说。

    这时,阿尔卡迪奥法官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穿过灼热的大街。最后,他打定主意走过去。一伸手抓住了秘书的胳臂,拉着他一起走去。大街上热得象是浸泡在玻璃溶液里一样。他们快步躲进人行道的阴凉地里。这时候,秘书把“猜三张”的把戏说给他听。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得让阿尔卡迪奥法官都觉得脸上挂不住了。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干脆说吧,”法官突然愤愤地说“,你没去调查那些材料。”秘书迟疑了一阵,心里在琢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啊,太难了,”秘书最后说。“大部分匿名帖儿在天亮以前就被揭掉了。”

    “这又是一件猜不透的鬼把戏,”阿尔卡迪奥法官说,“我可犯不上为一张没人看过的匿名帖儿连觉都睡不着。”

    “就是嘛,”秘书说着停下脚步,他已经到家了。“让人睡不着觉的倒不是匿名帖,而是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贴一张。”秘书搜集的材料很不齐全,可是阿尔卡迪奥法官还是想看一看。法官记下了发案日期和有关人的姓名。七天之内发案十一起。十一个人之间毫无关系。看到匿名帖儿的人都说,帖子是用油漆刷子写的,蓝墨水,印刷体。大小写用得很乱,似乎是小孩子写的。字母乱七八糟,好象故意写错的。匿名帖儿里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讲的都是早已众所周知的事情。法官正在作出种种揣测,这时叙利亚人摩西从店里喊道:

    “您有一个比索吗?”

    阿尔卡迪奥法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翻了翻口袋,只有两毛五分钱,还有一枚美国硬币,那是他从大学起带在身边当护身符用的。叙利亚人拿走了那两毛五分钱。

    “您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等有了钱再付给我,”说着,他把几枚硬币“当当”地扔进空抽斗里。”已十二点了,我得赶快做祈祷去。”

    时钟敲打十二下的时候,阿尔卡迪奥法官抱着许多送给他女人的礼物回到家里。他坐在床上换鞋,妻子拿起一块印花绸裹在身上,幻想着生完孩子以后穿上新衣服该是什么样子。她吻了一下丈夫的鼻子。法官本想躲开,不料她突然向床上扑来,伏在他身上。两个人谁也没动。阿尔卡迪奥法官搂住他女人的后背,感到她鼓鼓囊囊的大肚子热乎乎的,自己的后腰也一个劲地跳动。

    她抬起头,咬着牙,喃喃地说:

    “等一下,我把门关上。”镇长一直等到最后一家安置完毕。人们花了二十个小时,修好一条宽敞光洁的新马路,马路尽头是公墓的墙壁。镇长肩并肩地和居民一块干活儿,帮他们安放好家具。最后,气喘吁吁地来到附近一家的厨房里。在地上临时砌起的炉子上,一锅汤开得哗哗的。镇长揭开砂锅盖,闻了闻锅里冒出的热气。炉灶旁边站着一个干瘦的女人,瞪着两只和蔼可亲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镇长。

    “做午饭呐,”镇长说。

    那个女人没有回答。镇长未经邀请,自己盛了一碗汤。女主人回到屋里,端出一个坐位,放在桌子跟前,让镇长坐下。镇长边喝汤边用又钦佩又惊讶的目光观察着这家的院子。昨天这里还是一块光秃秃的空地,今天已经晾上衣服了,还有两只猪在泥水里滚来滚去。

    “你们还可以种上点儿东西,”镇长说。

    女主人头也不抬地说:“种什么,猪都会糟踏光的。”接着,她用盘子盛了一块煮得半熟的肉、两块木薯、半只青香蕉,端到桌子上来。尽管拿出这么多东西,她还是尽量装出不心疼的样子。镇长笑容可掬地用两眼去看女主人的目光。

    “嚯,够大家伙儿饱餐一顿的了,”他说。

    “愿上帝保佑,你吃的东西都堵在心里,”女主人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对女主人这番诅咒,镇长根本没往心里放。他只顾全神贯注地吃他的饭,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也顾不上擦一擦。吃完以后,女主人收起空盘子,还是没有看他。

    “你们这种态度得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啊?”镇长问。

    女主人态度和蔼地说:

    “等到被你们杀害的亲人复活过来的时候。”

    “现在情况不同了嘛,”镇长解释说。“新政府很关心公民的福利,而你们还……”

    女主人打断他的话头儿说:

    “换汤不换药……”

    “象这么个居民区,二十四小时就建好了。这种事过去可从来没见过,”镇长固执地说。“我们是在设法把咱们镇搞得体面些。”

    女主人把洗干净的衣服从铁丝上取下来,拿到屋里去。镇长一直用眼睛瞄着她,只听她回答说:

    “你们来以前,我们这个镇本来够体面的了。”

    镇长没再等着上咖啡就站起身来。“你们可真不知好歹,”他说,“我们把地白白送给你们,你们还一肚子牢骚。”女主人没有回答。镇长穿过厨房,朝大街走去的时候,她俯身在炉灶上,嘟嘟噎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