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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

    “干活儿嘛,要有信心,”神父对米娜说。“老鼠一定会象羊羔一样乖乖地上夹子的。”

    临睡前,神父躺在光秃秃的凉席上,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他心里十分明白:大夫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一种失败情绪暗暗地攫住了他。他感到忐忑不安,教堂里老鼠成群结伙地窜来窜去,自从戒严以来全镇陷于可怕的瘫痪状态。这一切象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使他脑海不停地旋转,他记起了一件最怕忆及的往事:那是他刚刚来到镇上的时候。一天半夜,有人把他叫起来,请他在诺拉·德·哈科夫临终前再去拉她一把。他走进一间卧室,只见床头上摆着一个十字架,靠墙根放着好几把空椅子,仿佛在迎接死神的到来。在那里,他听了一次戏剧性的忏悔。诺拉·德·哈科夫奄奄一息,她讲得非常冷静、简短而又详尽。她坦白说,她的丈夫奈斯托尔哈科夫不是那个刚刚出世的女儿的父亲。安赫尔神父说,她要想得到宽恕,必须当着她丈夫的面把刚才忏悔的话重说一遍。

    马戏团老板有节奏地叫着号子,几个小伙子一下一下地把帐篷支架从地里拔出来。帐篷颓然坍塌下来,发出一阵风吹树梢般的沙沙声。天亮时,帐篷已经叠放好,女人和孩子们坐在大箱子上吃早饭,男人们把驯兽运到船上。小船拉响第一声汽笛,光秃秃的空地上只留下一堆堆篝火的残迹,仿佛告诉人们有一只史前动物打从本镇经过。

    此时,镇长还没有睡觉。从阳台上看见马戏团上了小火轮,他也来到码头,加入喧闹的人群。他身上的军装没有脱,睡眠不足,两眼布满血丝。两天没刮胡子了,脸上露着一副凶相。老板从船舱顶上望见镇长。

    “您好,中尉,”老板喊道。“我可要离开贵国了。”老板的背后有一圈宽大明亮的光环,照得他圆圆的脸上带着一副主教的神气。他手中握着那条卷起来的鞭子。

    镇长走到河边。张开双臂兴冲冲地喊道:“哎哟,真遗憾,将军。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大家为什么你要走?”他随即转向众人,大声地说:

    “他不肯给白孩子们自演一场,所以我才不准他演出。”小火轮拉响最后一声汽笛,紧接着发动机发出隆隆的响声,盖过了老板的答话声。河水冒出一股从河底泛上来的泥浆味。等小船在河心转了个弯以后,老板靠在船舷上,把两手握成喇叭状,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再见,警察,你这个臭姨子养的。”

    镇长脸上的颜色丝毫未变。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一直等到发动机声消失后,才满面春风地从人群中走过去,进入叙利亚人摩西的商店。

    快八点了。叙利亚人把摆在门口的商品收拾起来。

    “看样子,您也要挪窝儿啊,”镇长对他说。

    “快了,”叙利亚人眼瞅着天说。“快下雨了。“”礼拜三不会下雨,”镇长用肯定的口气说。镇长把两肘撑在柜台上,仰望着港口上空滚滚的乌云。叙利亚人收拾完东西,叫他老婆端点儿咖啡来。“照这样下去,”叙利亚人叹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得从别的镇上借人了。”

    镇长一口一口地品味着咖啡。又有三户人家离开了本镇。据叙利亚人摩西的统计,加上这三家,一个礼拜内走了五家。

    “他们早晚会回来的,”镇长边说边端详着咖啡渣在杯底留下的奇形怪状的花纹。接着,又满不在乎地说:“甭管走到什么地方,他们不会忘记自己的胞衣是埋在咱们这个镇上的。”

    镇长刚说完没雨,天上就下起倾盆大雨来。几分钟的工夫,镇子被水淹了。镇长不得不在商店里等着大雨过去,然后到警察局去。一进门就看见卡米查埃尔先生。他还坐在院子当间儿的一张小凳儿上,浑身上下被大雨浇得透湿。

    镇长没和卡米查埃尔先生打招呼。他先是听了警察的报告,然后让人打开关押贝贝·阿马多的牢房。阿马多脸朝下,趴在砖地上,好象睡得很香。镇长用脚把他扒拉过来,一看他的脸被打得不成人样了,心里不由得暗暗感到一阵怜悯。

    “从打什么时候起他就没吃饭了?”镇长问。

    “从前天晚上。”

    镇长吩咐把他扶起来。三名警察架着阿马多的胳肢窝,把他拖到牢房尽里面,让他坐在那个靠墙的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刚才他趴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潮湿的痕迹。两名警察扶着他坐好,另外一名警察揪住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要不是看见他还在不均匀地喘气、嘴唇上露出被折磨的筋疲力竭的表情,人们还以为他死了呢。

    警察走了以后,贝贝·阿马多睁开眼睛,摸着黑抓住水泥台的边缘,然后趴在水泥台上,嘴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镇长离开牢房,吩咐手下人给犯人弄点吃的,让他睡会儿觉。“再过一会儿,”他说,“继续敲打他,叫他把知道的事统统倒出来。照我看,他顶不了多大工夫了。”从阳台上望下去,镇长看到卡米查埃尔先生还呆在院子里,两手蒙住脸,蜷缩在凳子上。

    “罗维拉,”他叫道,“你到卡米查埃尔家去一趟,叫他老婆把衣服送来。”接着他又急急巴巴地说:“完了事,把他带到我办公室来。”

    镇长靠在写字台上睡得朦朦胧胧的,只听外边有人叩门。原来是卡米查埃尔先生。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浑身上下全干了,只有那双鞋泡得浮浮囊囊的,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镇长没有答理卡米查埃尔,他让警察拿双鞋来。

    卡米查埃尔先生朝警察扬了扬手,说:“就这样吧,”他转过脸来,态度凛然地对镇长说:

    “我就剩下这双鞋了。”

    镇长让他坐下。二十四小时前,卡米查埃尔先生被带到这间铜墙铁壁的办公室,镇长就蒙铁尔的财产状况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他详细地作了介绍。最后,镇长透露他打算买下蒙铁尔的遗产,价钱由镇上的行家议定。卡米查埃尔回答得很干脆:在没有解决继承权之前不能变卖任何东西。

    两天来他忍饥挨饿,受尽风吹雨打。到了今天下午,仍然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你啊,卡米查埃尔,真是头蠢驴,”镇长对他说。“等到解决完继承权问题,唐·萨瓦斯那个老贼可要把蒙铁尔家所有的牲口都打上他家的烙印了。”

    卡米查埃尔先生耸了耸肩。

    “好吧,”镇长沉默了好久,然后说。“人人都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不过你要记住,五年前,唐·萨瓦斯曾经把一份名单交给了何塞·蒙铁尔,上面开着所有同游击队有联系的人的名字。因此,他是留在镇上的唯一的反对派的头子。”

    “还有一个,”卡米查埃尔先生用尖酸刻薄的口吻说。“那位牙匠。”

    镇长没有答理他的插话。

    “为了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出卖自己手下人的家伙,你在露天里风吹日晒,一坐就是二十四个小时,犯得上吗?”卡米查埃尔先生低下头,两眼盯着自己的手指甲。镇长坐在写字台上,用温和的口气说:

    “再说,你也得为你的孩子着想啊。

    卡米查埃尔先生并不知道昨天晚上他的妻子和两个大儿子找过镇长,镇长答应他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他放出去。

    “那您就甭操心了,”卡米查埃尔先生说,“他们自己会照管好自己。”

    他听到镇长在办公室里踱过来踱过去,于是抬起头来舒了口气说:“您还有一招儿没拿出来呢,中尉。”他低眉顺眼地瞥了一下镇长,又继续说下去:

    “把我枪毙。”

    镇长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镇长在自己的房间里呼呼地睡着了。卡米查埃尔先生又被带回院子里的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