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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红白喜事

    而白呢,用以指代物事,原本却是丧典。亲人故去,披麻戴孝,从头到脚一身白,灵堂纸条臂上纸花也尽是白色。

    如此看来,红为喜,白为丧,泾渭分明,各标人生一极。可是,在我们国家却有将婚与丧联在一起的说法,统称之为红白喜事。

    称丧事为白喜事也许源于一种宗教的释义,人世轮回,生命涅盘,灵魂归天,转世投胎,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生死死永无止息,何言其丧,何悲之有?

    凡人百姓,可能不懂那么多玄奥神秘,他们如此说,恐怕主要还是为了宽慰死者亲人的心,稍解其悲痛。生死有命,寿数在天,人既然已经去了,再怎样也无法挽回,再悲伤也无济于事。着眼于未亡人,他们当然希望其能节哀自珍。而称之为白喜事,自然是最好的慰勉之词。

    但是,不管哪种解释,均只说说而已,真能将丧事作为喜事来办的,恐怕还不多。

    成都人近年来将丧事喜办化哀为乐之风,却是很突出很普遍的。是好是歹,不宜一概而论,妄自断言。但作为一种现象,作为了解成都人的一个方面,倒是很值得录下来,供人慢慢品酌。

    丧事喜办到了啥份上?简单说吧,比红喜事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从时间从声势,从规格从排场,从热闹程度看,都是如此。尤其是分别对照既往情形,比较变化之幅度,丧仪更是远胜婚礼。

    你说那红喜事吧,现今当然也是越办越闹热了,但无非就是排场更大,花费更高,更见阔绰洋气而已。装修新房,置办家具、电器,花数百数千元拍结婚照,办上几桌十几桌酒席……

    如此场景,全国许多城市大致相同。只不过成都人更着重吃,婚宴酒席几桌不算数,少说也得十数桌,且档次也不能低。与其他地方比,差别并不大,并无多大特色可言。

    真正有特色的还是办白喜事,这才是成都人的拿手好戏!

    你在成都,时常并非盛大节日,有时甚至是半夜三更,突然噼噼啪啪就听见惊天动地一串鞭炮声。响亮炸耳,声震四方。怎么回事呢?有人死了。人命关天,生死为大,人死了鸣鞭炮以示。

    几年前,成都市区已禁放烟花爆竹了,有政府公安局的明令文告,违者当重罚。此举还挺奏效,春节之夜很少听到鞭炮声了。但死了人放鞭炮的情形却更加突出,盛行。你要来罚款吗?

    罚就罚吧,一百两百,给你,就当先给死者烧的纸钱。我家的人都死了,还怕你来罚款?你好意思收死人钱,你就伸手拿去吧!

    鞭炮响了,惊天动地,直冲云霄,这在如今的成都,就等于是在明确宣告,又有一个人闭眼落气,撒手归天了,又一盏生命之灯熄灭了,大幕在鞭炮声中落下。

    而同时,这又意味着未亡人的一幕人生重场戏——悼亡治丧的开始。鞭炮声,便是一场丧事的前奏曲。鞭炮声淹没了一切悲喊哭泣,白喜事遂也拉开帷幕。

    然后便是搭盖灵堂。自然也少不了黑纱白花垂挂的死者遗像,黄纸黑字的上下挽联,几案上点香燃烛,再置上瓜果供品,肃穆庄重,如此之类,与其他地方也大致相同,但这只是室内。

    成都人办任何事都爱把场子扯到露天坝来,喝茶爱在院坝里,做生意爱把摊子摆到街沿上,同样,办丧事搭灵堂也一定要延展到露天坝里。平房当街的,扯开篷布搭到街沿上,住楼房的,下面院坝里再支一个棚。不会有人提意见,也不会有公事人来干涉。笑话,摆摊占道要取缔,这可是灵堂!放心,只管搭。

    把灵堂搭到露天坝干啥子?这就是你外地人不懂窍了。肃穆庄重是在房内小灵堂里,这外面摆个大场子,自然是图热闹图排场呀。姑且叫外面这个为灵棚吧,它的用处大着哩!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单位同事送的花圈祭帐摆哪里?当然要摆在这外面当门显眼处才风光。花圈两边儿排开去,祭帐一溜儿挂起来,还有现今都时兴送比祭帐更实惠的毛毯箱包鸭绒被甚至电饭锅电热水瓶什么的,自然也要在外面挂起来码起来,这才有气氛嘛。

    说到气氛,当然要放音乐,不然就太冷清寂寞了。电线拉出来,收录机音响拿出来,有好带子好碟子尽管拿来。邓丽君小虎队四大天王,不管谁的。东北风西北风摇滚乐新民歌,不拘一格。花儿朵朵月儿羞羞情呀爱呀,尽都可以。逮着什么就放什么,想听什么就放什么,反正都是凑气氛,解寂寞,让这灵堂一天到黑音乐缠绕。哀乐当然也会放一段,国际歌之类也凑合,多几种风格的曲子没什么不好。如果不是瞅见有花圈,你只凭耳朵听,千歌万曲轮番上,你不定会以为这里是大众歌舞厅,或者草台班子在里面演把戏。

    里面确实也够热闹,不是谁在哭丧吊孝,而是摆开几张麻将桌,方城大战正上演得分外火爆。

    摸红中,打白板,杠上花呀,清一色呀,福满贯呀。行家又割牌,瘟症又点炮,输家照样喊,赢家照样笑。一切的一切,都跟平时没啥两样,要说有呢,那就是牌桌更集中,场面更热闹,打的人更多,打的时间也更长,守灵吊孝要熬通宵么。

    所以,成都办丧事,自愿来守灵的人最多最踊跃,而且尽职尽责,一守就是半夜通宵,这麻将牌可谓劳苦功高。你想,倘若不时兴这一套,人家来吊丧,就是心再诚,情再深,把该说的哀悼之词都说了,把该流的悲伤之泪都流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也就差不多了,还能一直说下去哭下去,熬它长长一夜么?有麻将搓着,大群人聚着,热气腾腾,兴高采烈,这就把难题给解决了。吊丧者坐得住,不感到时间难过,主人家也心里高兴,瞧瞧,我家的丧事有多热闹!这与结婚办喜事的心理一样,人越来得多,场面越红火,就越说明主人——结婚时是新人及新人全家,治丧时是死者及死者遗属——的人缘好,朋友多,威望高,这样面子上多光彩呢!

    成都人好的就是面子。平时再穷,拜客时也得穿身漂亮衣服。日子过得再紧,哪怕一日三餐尽捞泡菜炒豆芽下饭吧,逢年过节请客吃饭也得摆上鸡鸭鱼肉。何况这治丧,一个人一辈子就只能死一回,一家人多少年也才轮得到一次,哪能不抓住机会,大办特办,热热闹闹风光一番呢?

    按照成都人的习俗心理,一切活动最终都要落实到吃席上,死了人尽管是悲痛事,但再悲痛也还得照此办理,大置酒席,大宴宾朋。成都人爱请客吃饭——当然也吃请,大家彼此彼此,人情有往来,盛筵之风也才得以如绵绵之水,常盛不衰,长流下去。一般常设的宴请日是逢年过节以及做寿之时,此外就是这办红白喜事的日子了。比较而言,后者更盛于前者。前者也可不请客,至少不一定每次都请,一家人自己就过了,而后者却是铁定的不可不请,或者说凡沾喜带丧是必请无疑。更重要的是,前者一般设一桌两桌就够了,而后者却要多出若干倍,十几二十桌是常事。故而若要看成都请客风之盛,还是得看红白二事,它们是并列冠军。

    办婚事请客吃饭倒也不希奇,不是词条里都有婚宴一说么,可见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大家共贺新人喜结连理,祝新人美满幸福,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这也确实在情在理,无可非议。可是,有丧宴这一说法么?有些地方倒是有吃豆腐饭的习俗,但那也是一般吃几桌而已,好像不能叫丧宴。不管它,老百姓办事又不像秀才,先要查字典翻经书然后才照章办理。办丧事吃酒席,大家都这么办的,我们怎么能破了先例。约定俗成,对老百姓来说,就是最大的规矩。

    不仅办,而且规格排场绝不会亚于婚宴。也不可能亚于婚宴,道理很简单,亲朋大体还是那些亲朋,人数差不离还是那个数,席桌还得那么多席桌。酒还喝不喝?当然得喝,咋能不喝!

    大家都辛苦了不说,关键是,没有酒的席还配叫席么?不设酒能算是请客吃饭吗?酒席酒席,酒字当头,无酒就不成席!于是,这场合就绝对与婚宴没啥区别了,一样的频频举杯,一样的劝酒敬酒,一样的划拳行令,吆五喝六,一样的说说笑笑,闹闹腾腾,一样的酒气熏天,一样的喜气洋洋——真正可以体会到白喜事之说言之有据,绝非妄语了。

    实在要找出点与婚宴的不同,也有,那就是婚宴一般是在婚礼的中间,送新人入洞房之前举行,而丧宴却是在丧仪的结尾进行,送死者入墓穴之后。观此情景,或许正应了陶渊明老先生的一句诗:死者长已矣,他人亦已歌。

    这他人是不是只指其他悼亡宾朋,而不包括丧家本身在内呢?死者的亲人总该悲痛万分,不至于也在那麻将桌旁宴席桌上一块儿热热闹闹吃喝玩乐吧?否。悲痛固然不假,但你想想,像如此这般地治办丧事,大搭灵棚,大置酒席,人来人往,招呼应酬,比平时还要繁忙操劳十分,死者家人就是想坐下来独自悄悄地哭泣悲哀,恐怕也没这个可能。何况,成都人素来重交往,顾面子,来者都是客,他们又怎么可能顾自悲哀,而冷落怠慢了蜂拥而来吊丧守灵的各方友好呢?人家可都是冲着你这家人的面子,满腔热忱而来的,来了是给你添声望添光彩,你怎么能冷淡待之呢?当然得大伙一起尽兴热闹,你玩我也玩,你喝我也喝,我还得陪着你玩,劝着你喝,我是主人家么。

    除了规模排场,丧事的时间之长也是绝对超过婚礼的。婚礼再怎么热闹,再有什么花样,大体也就是一天两日的事。闹完洞房就完事了,没人会赖着脸皮留在那儿不走,陪人家小两口过夜吧?

    而办白喜事则不同了,少则三日,多可一周,倘有等候外地游子归来奔丧尽孝道的,尤其是如遇还有因死因置疑或责任待究,以及与公家为赡养补助等等后事扯皮纠葛的,拖上十天半月不发丧的也不是偶然。至少也得停丧三天,这是最起码的数,这规矩不知从何而来,也更不会有明文规定,但正如前面所说,约定俗成就是最大的规矩,百姓大众没有不照此办理的。

    从好的角度来看,这大约是一种极美善的心理吧,死者与家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朝朝夕夕尽在一处,如今一朝永诀,要永远地走了,也让他走得从容些,慢慢上路吧!自此死者将独自在漫漫冥夜中孤单前行了。

    这样一来,丧事时间之长,也就可想而知,可以理解了。当然,与守灵治丧相伴相随的各种喧闹,也就自然要延续几日了。直到最后发丧火化,骨灰落墓,这一场盛大的白喜事也才正式落下它的大幕。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成都人办丧事都胜过办婚事。

    所以,红白二事中,真正有些特色的,在成都人还是得数丧事,那真是名副其实名不虚传的白喜事!

    如此说来,那成都人是不是太绝情寡义了?人生之悲,莫过于亲亡。人情之极,莫过于哭丧。

    死亡之于人,本是最终也是最大的悲剧,怎么成都人竟把它涂抹上那么浓重的喜剧闹剧色彩呢?他们的良知心性悲伤痛苦到哪里去了呢?泯灭了吗?当然不是这样。一切亲情怀念悲伤痛苦都在他们的心底郁积着,它要倾泻要爆发的。待几天几夜的辛苦操劳忙碌闹腾过后,那一个清晨,你陪伴他们到火葬场去吧,那时你就会看到了听到了,当亲人遗体被冰冷铁床送进火光熊熊的炉口那一瞬间,当一个实实在在的躯体就要从人们眼中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的时候,在这揪心挂肠的最后一眼最后一面之际,那突然爆发的哭喊是何等惊心动魄,撕肝裂肺!那伸出双手猛扑上去,想要抱住死者遗体却只抓住了铁栏的未亡人,是如何的凄怆欲绝,痛不欲生!

    而当他们手捧冰冷的骨灰盒,如同捧着千斤重负,面容呆滞,步履沉重地缓缓走向黄土墓穴的时候,简直会令你惊疑,这是一贯乐乐呵呵散散漫漫爱说爱闹的成都人吗?

    他们当然是成都人。标准地道的成都人。

    成都人也是普通的人啊,只不过他们的言谈举止行为方式,尤其是表达情感的方式,有些特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