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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桥头人生

    说来也是,成都这地方远古本就是个水乡泽国,洪水滔滔,汪洋恣肆。多亏了那个失败的英雄,大禹的父亲鲧,治水无功被舜帝一刀斩下了头,心有不甘,志有未得,遂变做一头黄熊,潜入水底,以角触岩,拱山不止,硬是将那阻绝水路的巴山绝壁拱开一牙缺口,即今雄奇天下的夔门之所在,让滔滔大水滚滚东流去,这才露出了山陵丘壑,也令川西坝子见了天日。

    尔后又经古蜀太守李冰父子鬼斧神工开凿都江堰,因势利导,分洪泄流,才积淀出肥沃沃一片成都平原,兴旺起华丽富庶一座成都城池。古诗云,管弦丝竹乐纷纷,九天开出一成都。

    其实并非九天开出,而是水底冒出的。现今都称成都是内陆古都了,岂知以前这儿本身却是汪洋大海呢?这,大约也正应了那沧海桑田之谓吧。

    不管怎么说,成都尽管已远距大海十万八千里之遥了,但和那同是内地的黄土高原西北大漠却是迥然不同,它与水的缘分是千千万年绵绵不绝的,至今亦是沟渠纵横潮气氤氲土肥地沃。

    常言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平原之地是无山可开的,但河道交错却断不了桥头林立,长虹卧波。桥,遂成了成都的一大特色,一大风景,难怪老年人训诫后生开口就不离此君了,成都人一生出入要经过好多桥哩。

    成都的桥到底有多少呢?数不清。单听那桥名,便五花八门,众如繁星。南门大桥,北门大桥,老东门大桥之外还有水东门大桥……这都不算希奇,以方位命名而已。声名赫赫要数古之万里桥,那是上了诗的,一句“万里桥西一草堂”,便与千秋诗圣连在一起。岂止上了诗,还入了史的,蜀汉三分,诸葛丞相为联吴抗魏,送使臣东下吴国时,便在此把盏饯行,遥指烟波浩淼道是:万里之行始于此矣。此桥遂跨越了百代历史烟云。还有皇冠紫气驷马桥,气派宏大,那是专备皇倌老儿巡行过或是金榜状元打马回的,相当于现今的四车道大路桥吧。

    当年安史之乱,玄宗皇帝携贵妃娘娘避乱入蜀,就差一点从此桥经过,少留一段佳话了,可惜。至于三洞桥、九眼桥、天仙桥、玉带桥、万福桥、通锦桥、洗面桥、磨子桥、踏水桥、安顺桥、平安桥、梓橦桥、卧龙桥、遇仙桥、御河桥、落虹桥……皆各有来由,蕴含诗意,星罗棋布于城里城外,衔联八方通衢。桥头相逢,桥头别离,古来成都人不知于斯扮演过多少断魂故事。而依桥必当傍水,冥想之中简直要令人以为这内陆古都是江南之水乡,东方之威尼斯哩。

    然而,这一切只能是梦中蜃景了。如今遍寻街市,空留桥名,难见虹影,名实相副者可谓十不遗一。到处楼堂馆所,瓦舍危屋,夹几条脂污秽水,绕一带呆浅小沟,哪里去觅当年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气象,仙女浣花散罗绮的景致呢?城市兴旺了,清流腐臭矣。高楼林立了,绿水枯瘦矣。

    流水不复,桥自难存,所余几座也早变了面目。工业进步,诗意难再,连桥之名字儿也像为了方便输入计算机归档似的,索性叫做一号桥二号桥之类了。名号尚是小事,关键是桥头那景象也大变了。都市肿胀,人流汹涌,整日里车如流水马如龙,有几人还有心桥头驻足,凭栏眺望,观赏澄江静如练,微风燕子斜,惊喜春风又绿江南岸,伊人宛在水之涯,或是独钓寒江雪,作别桥头柳呢?水非昔日水,人非昔日人,这桥头风景自然也非昔日旧观了。

    要说新景象,那自然也还有。总括一句话:桥非桥,而今已成集市人市了。变集市不奇,如今城市地皮金贵,寸金寸土,大街小巷,哪儿撂个摊也得缴钱办手续,独有这桥头,尚还是漏户空档,听凭占用。于是,摆地摊儿的,卖旧衣物的,捣腾票证的,私刻公章的,装瞎子算命的,扯场子卖狗皮膏药的……两边儿一字铺排开,拥挤喧嚷,热闹非凡。偶尔黑制服公事人来了,红袖套二公安来了,便轰地一下做鸟兽散,喊的喊,叫的叫,哭的哭,笑的笑,桥头更热闹!

    也有人不惊不诧,任你怎么闹腾,他们都风雨无动。道理很简单,身无长物可收缴。要么是自行车后架放一只桶插一柄滚筒儿刷或是泥瓦刀,准备着给人粉刷修饰房屋的。要么是只袖着手儿等着“卖”自己的——乡下山里来打工的农民,神情多似冬水田般沉寂,安安静静各自缩一角儿,打一堆儿,似一堆商品,专心候着来“买”的主儿。当然也有在人堆里穿来梭去,眼珠儿斜溜溜转的,那大抵是来帮人挑工的掮客,甚或暗藏歹心的人贩子。单说每年被拐卖到天南海北异域僻地的川妹子,不少就是从成都这些桥头“人市”开始登程的。而真正自己来寻保姆雇小工的主人,倒往往是先远远地站着,慢慢地用目光挑选印象,看老实不老实,精干不精干,等目测个八九不离十了,这才不慌不忙踱过去,把相中的目标拉到一边小声私议。

    卖旧货也罢,雇小工也罢,吆喝也罢,私议也罢,都还是桥头热热络络的人生好戏。要说冷清凄惶的也有,“卖”知识的。成都这些年也时兴家教了。不知为什么,这桥头又被相中成了此种行当之市,穷大学生们为了能挣几个钱,都纷纷到这儿来扯开了旗帜。人不少,但冷清得有些希奇。这冷清好像是他们自寻的。桥这头人多,他们便一个两个呆在那一头;桥那边人众,他们便三三两两散在这一沿;阶沿上人挤,他们便木桩似地立在沿下。有川大的,科大的,成大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瘦精精的模样,十有八九是戴眼镜的。当然男生居多,女生零星。都捧着部厚书本在那里慢慢翻,既不吭声,也不多朝四周瞟眼。好像都很沉静,都很有耐心,不像是来这儿找主顾,而是闲来无事散心来的。顾主也确实少,成都人请“家教”比雇保姆还挑剔精心,往往都是冲那些有名气有资历的老教师去,好多人还嫌这些大学生太嫩气不放心哩。偶或有骑车人经过掉头瞟两眼,但极难得看到有人下来问两声。这儿远不如卖处理汗衫走私盒带那些摊点热闹。大学生们也似乎习惯了这份冷清,并不厌烦躁动,依然是神情漠然地看着手中书本。

    夜幕降临。夜色沉沉中桥头也依然有风景。成都素称历史文化名城,单就音乐艺术而言,早年也是颇有传统的。丝竹管弦古来就有盛名,川戏锣鼓亦自成一大派系。汉代文君当垆,相如抚琴,一曲《凤求凰》便千古传佳话,播芳名。即使十余年前,每当夜深人静,漫步成都街头,也时或可闻短笛悠扬长箫哀婉胡琴声声……只是近年现代化了,随着高楼大厦酒店舞厅的不断出现,迪斯科卡拉OK的日渐兴盛,那优雅的丝竹之声才为火爆嘈杂的电声乐曲所淹没。但倘若你还有寻幽雅兴,那就不妨在昏昏夜色中去向成都的桥头。白日的集市喧哗这时已离桥头而去了,夜晚的歌舞喧嚷也离这儿尚远,夜晚的桥头最是清静。这时你便会听到久违了的丝竹之声了。真个是如泣如诉,如慕如怨,悠扬婉转在夜的幽邃清凉中……

    拉琴的多是年迈老翁。坐一张小凳在桥头角落暗影里,弓着佝偻的背,只顾埋头拉琴,不急不躁,无求无问,似乎眼皮都没有睁开一下。你看不清他的面容,你只能感觉到那一脸的沧桑皱纹。你不知道他的境遇,但你能静静地听出那老人的心曲。你看不到他的眼睛,而总觉得一双枯干的老眼此刻有泪光滋润。偶尔会有过路的人放轻了脚步走到老人面前,在他脚下轻轻放上一张纸币。而他不会抬头,不会停下琴来收钱,更不会像港台歌星那样笑盈盈招手尖了舌头说谢谢,谢谢,他只依然埋着花白的头,弓着佝偻的身,全身心投入地一曲一曲拉他的琴。琴声悠扬呜咽,如静夜中淙淙流响的清泉小溪……

    早晨,只有早晨,成都的桥头才是最明媚而鲜润的,犹如成都姑娘晨妆梳洗后的面孔。每天一大早,卖花姑娘们就一字儿在桥头两边排开了阵势,竹篮里盛着新摘下的黄桷兰或是成串的茉莉花,新鲜粉润,清香袭人。上班的姑娘骑车经过,多半都要停下来买上一串或是几朵。

    是黄桷兰,就挂在了胸襟上,是茉莉花儿,就项链似地挂在了脖子上。成都姑娘爱美,金银首饰宝石玉坠都戴腻了,风行过了,只有这小小花儿永远新鲜芬芳美丽清纯……

    成都人的一天就这样又开始了。

    成都的桥头,永远荟萃着历史与现代,新与旧的风景,演出着成都人的人生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