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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读报风景

    成都人之爱看报,确实全国少找。每天一早,店铺尚未开门,上班人流尚未在马路上汹涌,那各大报馆门外的阅报栏前,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一个个探头伸颈,专注凝神,将那一张张报纸逐版细览。晨兴出来遛腿儿的老者,赶早去过茶瘾的茶客,以及那出门买早点的,买菜的,一过这阅报栏,便如被磁铁吸附住了一般。说来报纸早晚得见,并不在乎一时,但成都人心里总觉着愈早读到愈新鲜。且清早最闲空,空气又清新,神清目爽,最是读报好时机。兼之成都报社的报栏有个特点,不只本家报馆所出之报,本地外省几十种报纸都一溜儿张贴在那上边,供人阅览。这样,既可以先睹为快,又能够尽览各报,所以成都人总爱一早就凑到阅报栏前,构成了成都的一道晨景。

    看报人各寻所好静静地围在报廊前。晨光熹微,背后远远望去,如一列肃穆的剪影。但倘若哪天报上有什么重大新闻,或者逸闻怪事,则这列剪影便会拥之成团,且嘈杂喧闹起来。一时间,报廊前便成了一个会场,活跃热闹非凡。随便举个例:本地报载,“郎家军”赴蓉参加国际女排四强争霸赛。这本是小小一桩体坛讯息,你猜怎么着?它在成都这读报栏前,却马上引发了一场论战,话题延伸之广,非身临其境不易想见。首先有人说,没得看头,现今的女排比老女排差多了,郎平回来也救不了国。旁边便有人道:老弟,话不能这样说,人家郎平这种时候敢回来挑担子就不简单。另有人马上附和:就是哇,人家在国外一年挣十几万美元,现在回来才拿几个钱?那天有张报纸登了的,加起来一个月才五六百块钱,妈哟,还当不到龟儿守厕所的老太婆!就冲这一点,我就要去给她“扎起”(鼓劲支持之意)。本来按说这话题说到这份上也就够意思了,没啥可扯了。可这群读报人还不罢休,由郎平的工资扯到了当今社会贫富悬殊,分配不合理的现象,有骂某些歌星影星大款大腕及其他暴发户的,有深入分析机制体制问题的,还有就教练升迁问题而抨击官本位意识的,说既然当初袁教头那么能干,抓出个女排五连冠,干嘛一有了成绩出了名就要弄去做官,害得女排一落千丈,如今又要到处去找教练?马上又有人结合本地实际,指斥头儿不懂用人之道,引来又一阵呼应慨叹……话题一个接一个,雪球就这么越滚越大了。路过此处闻声而至的人也越来越多,场面愈见闹热。如果不是谁的婆娘气咻咻寻来,骂一声自己男人:咦,你龟儿又在过嘴瘾打精神牙祭呀?二娃子可是还空起肚皮在等你买的包子,你安心要他去迟到在校门口立起好看哇!大家这才惊觉,该回去吃饭准备上班了,遂一哄而散。

    报没看完话没摆够没关系,上班路上随处都可以买到各种报纸,上了班随时都还可以继续聊天。犹如成都人爱吃麻辣,所以火锅业特别兴旺一样的道理,正因为成都人特爱看报,故而报业也十分发达。只本地大报小报、机关报行业报、日报周报晚报晨报,林林总总就有好几十家报社。市民普遍通读的《成都晚报》、《成都商报》、《家庭生活报》、《华西都市报》、《广播电视报》等大报老报名报以外,还有专供球迷的《雄起》报,专供女士的《美容时装报》,专供学生的《百科知识报》等等等等。各有各的读者群,各有稳定的覆盖面,且重合交叉,汇总起来其数量真是洋洋大观!

    只读本地报当然不够,外地各报成都人也十分爱看。据有调查材料见之于报端,成都报摊上外地报纸之多,在全国各大城市中首屈一指,而上海等地则迥然不同,当地人很少读外地报纸。看来这材料不虚,在成都街头报摊邮亭,确实随处可见各地报纸,尤以上海的《新民晚报》、《文汇报》,北京的《北京青年报》、《中国青年报》,广州的《羊城晚报》、《南方周末》

    报等等老牌名报最多。而有些专业性极强的如《中国体育报》、《足球》报、《文汇读书周报》

    之类,也极热销。至于法制报文摘报类更是长盛不衰,很有市场。近年来上述好些家报纸,均纷纷在成都开办航空版就地投入印刷,也正表明了成都是各大报业看好的广阔市场。

    与之相呼应的,便是成都卖报业的兴旺。邮亭报摊可以说遍布大街小巷桥头路口,摊子都不小,摆满各种报纸,琳琅满目,生意极好。除此而外,还有为数甚众的小报贩,或骑车沿街叫卖,或步行向人兜售。就连马路中心汽车往来穿梭之处,也常有报贩身影,手扬报纸,追逐车流,场面煞是惊险。有时你放眼成都街头,便会生发一种感慨:成都,真是一个报纸满天飞的世界!

    有人还给成都总结了个三多——不是一般城市均有的人多车多商店多,而是颇具成都特色的三多:小吃店多时装店多报摊多。细细琢磨这三多,很寓含些道理。说起来,吃、穿、看,都属于消费范畴,这倒正符合成都历来是个商业消费都会的实际。但前二者皆是纯物质享受,后者却是文化消费。如果说好吃好穿体现了成都作为消费城市的传统,那么酷爱读报则又表明了其富于文化传统的一面。此三多之说,正好画出了一个立体的成都人:既耽于物质享受,又酷好精神生活。二者在成都人身上,完美地结合于一体。

    更令人思之深长的是,缘何号称长江龙头的老大哥城市,现代文明引进最早,而今又是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老牌大都会上海,其读报之风尚不及位于龙尾的内陆古城成都呢?上海人的情形,我们不必费心揣测了,当然也不宜仅以读报论得失。但反观成都人,却完全可以说,正是因为地处内陆,陷于盆地,交通历来艰难,信息相对不灵,而又心存高远,不甘沉沦,故而格外踮高了脚尖,伸长了脖颈,放大了眼光去向外面的世界搜寻,捕捉各种信息,观览世界风云,滋养自己的文化知识精神风貌。读报,广泛而又认真地读报,正是这种追求的一种方式,一种体现。

    不是说成都人能说会道擅长摆龙门阵吗?细品一下今日成都人所摆的新龙门阵,你便会发现内中不少知识即来源于各家报纸,再加上成都人善于联想,长于表述,几经渲染便铺排成精彩故事。前些年一位北京大腕作家入川,在此大侃其访欧观感,高谈所谓“地球村意识”,自以为十分新鲜,内地小民定会洗耳恭听,为之倾倒折服,却不料听众早已耳熟,并不揣冒昧当场与之论争,除指出其报告中几处常识性错误外,还绘声绘色摆了一个该作家代表团中的某些人在国外出的洋相,请问这位老师是否真的如此?弄得那京都大腕脸红脸白,十分尴尬。他绝对没有料到,刊在北京一家专业报纸上的有关报道,成都人早已看到了,且几乎家喻户晓。当然,成都人最关心的还是国内外大事,每当有什么事件发生,他们大都能道出个一二三四,摆出个来龙去脉,仿佛人人是政治历史地理教师。你从广州来,开出租车的小伙子可以跟你大谈近日沿海缉私大案。西安客坐在三轮车上,那蹬车的老师傅会跟你摆起关于秦陵探秘的龙门阵。看看车里摆着的、车夫们兜里揣着的报纸,你或许就不会惊异他们何以知道这么多天远地远的旧闻新闻了。甚至连成都街上无所事事闲荡鬼混的所谓街娃儿们,骂人说闲话时,经常也是口口声声夹带着报上流行的政治用语。海湾战争打得火热的时候,他与人吵架会说:你娃不要歪(凶恶之意),你有“飞毛腿”,老子有“爱国者”,谨防打你个萨达姆钻地洞!今天他坐在公共汽车上想混票,售票员多看了他几眼,他会眼一瞪:盯到我干啥子?老子又不是“奥姆真理教”,你以为我要放毒气嗦?街娃儿的行为腔调绝对令人讨厌,但知识还算新鲜。

    读报之风盛,固然是好事,但任何事物皆有其两面性,在成都人特别偏爱报纸的背面,又正掩盖着成都人阅读求知方面的一个缺陷。书报刊三种读物中,相对而言,他们冷落了最重要最有分量的书,尤其是知识性较强较有深度的理论类书籍。看这类书既费时间又耗脑子,而成都人偏是天性好玩好闹热,哪静得下心来费时费神慢慢地读,细细地想?他们多满足于泛泛浏览,浅尝辄止,只要在日常生活中,聊天吹牛摆龙门阵时,做一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万金油博士”,人家说上句他就能接下句,应对如流能凑热闹就行了。而这,正好是报纸之所长,它满足了成都人的这种市民习性,自然受到偏爱。

    这习性的结果,自然影响着成都人的思维深度。“万金油博士”们凑在一起,聊天吹牛,甚至正经八百开会研讨问题,总是表面极其闹热,人人口若悬河,由东说到西,由天扯到地,说得个天花乱坠,云飞雾罩,但终究不能就一个问题深入下去,钻出一口知识的井来。这或者也可解释成都学术界的一大不足:聪明人不少,论家不少,奇谈怪论新观点新见地也均不少,但就是缺乏大家大着,深刻且厚重的学术成果。借用水来打个比方,成都这地方本是冲积平原,水源充足异常,有人夸张地说,只消用手指头在黑土地上随便掏一个洞,便会汩汩冒出白花花的清水来。但遗憾的是,在这儿到处可见沟渠纵横,密如蛛网,涓涓细流,淙淙长淌,可就是看不到一条波翻浪涌浩荡奔流的大江,寻不到一处烟波浩淼宽广无垠的水面。

    这大江大湖的缺少,是成都山水风光难称壮丽的悲哀,对此,凡出过夔门见过长江大河洞庭鄱阳南海东海的成都人,都早已有了共识同感了。而阅读求知上的这种偏废不足,成都人还少有警觉,人们一天的闲暇时光,主要还是在报纸和电视、闲谈和吹牛中闹闹热热地消磨,轻松惬意地度过。

    又回到开篇所述老话了: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混半天。成都人才真正是普遍在过着这样的生活,打发着日子。你看那公园茶馆里,他们斜靠在竹椅上,面前一杯清茶,口中一支烟,手捧一张报纸,一面品茗啜香,吞云吐雾,一面就报上新闻与同桌隔邻大吹神聊。热闹过了,乏了困了,便将那报纸随手往头上一蒙,靠着椅背迷糊睡去,悠然进入梦乡……此情此景,也许会令你感叹:成都人真是过的神仙日子!头上蒙着报纸呼呼大睡的茶客,也许正是成都人的一种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