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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7)



  关一龙对着饰物,看着,脑海中忽然闪过童年时与孟二奎练功的场景。两个孩子倒立着,核桃饰物如钟摆一般,在两个人眼前不停地晃着。关一龙突然像是才明白了什么,猛地看了孟二奎一眼。

  孟二奎此时还在研究着伤口,一点没发现。席木兰仿佛明白了关一龙的心思,无意又像随手地把七王子的衣襟带了一下,一下把那个饰物遮住了,对着回过脸来的孟二奎笑了一下。

  席木兰这一下,反而提醒了孟二奎,他问道:“他身上带着什么?”

  说着,走过去掀开七王子的衣襟,看到那个核桃饰物,一下怔住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少年关一龙把玩核桃饰物的情形。那时候,关一龙长长叹了口气,说:“你还见过爹娘,我连他们长啥样都不知道,就给我留下这么个信物。”

  孟二奎愣在停尸房内,不知该作何反应。

  关一龙自看到那核桃饰物后,内心波澜,忽然像是看了死人想吐,往外跑出去了。席木兰见状跟了出去。

  走廊里,席木兰问道:“你怎么了?”

  关一龙道:“不舒服,想吐。”说完,奔到外边,扶着一棵树干,对着树根处哇哇大吐。席木兰赶过来给他拍背,顺气,等他脸色好看些了,这才道:“咱走吧。”

  孟二奎此时也跟了出来,三人急急地往外走了。

  三个人从警局门口两边台阶相对走下来,关一龙和孟二奎互相不看对方,脸色铁青,

  席木兰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俩。忽然,仿佛约好了,关一龙和孟二奎同时说了一句:“木兰,谢谢你。”

  席木兰像是从回想中才回过神来:“谢我什么?”

  关一龙和孟二奎互看一眼对方,转过头,都没回答。席木兰看着远处,脸上竟浮现出微笑。

  翌日,关一龙再次乘车赶往警局,这次只是他独自赶到警局。

  车停在警局门口,关一龙刚要下车,透过车窗看见卢局长从警局出来。关一龙坐着先不动,等卢局长走了,才匆匆从车里出来。

  关一龙找到当日请他们去警局协助调查的警察,说自己上次因为情绪问题,没能好好看伤口,今儿想再看看案情的相关资料,看能不能帮上忙。

  那警察一听,求之不得,忙将事情安排了下去。很快,关一龙就被人带到了资料室。资料警官把原来被杀的五王子、六王子、四王子的照片往白墙上打着幻灯,让关一龙仔细看。关一龙应名是看伤口,其实是想找被杀人服饰上的东西,所以看得很仔细,死者身上的每一寸都不放过。

  关一龙一边看一边道:“麻烦警官您给放大点。”

  资料警官按着他的要求,将图放大,扫过照片上的每一寸。

  “等等!”关一龙又看到了那个核桃饰物,便让警官停下来,仔细辨认。这次关一龙总算看清楚了,被杀王子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核桃饰物,只是与他身上那个核桃饰物的图案不同,形制却是一样的。关一龙仔细辨认下来,几个核桃饰物竟是龙生九子的雕饰。

  警官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这是四王子。”

  关一龙看着四王子身上那个核桃饰物,依稀可辨是九龙子中的老四蒲牢。

  警官又放着下一个的照片:“下面是五王子。”

  五王子身上的核桃饰物,依稀可辨是九龙子中的老五狻猊。

  接着是六王子、七王子……

  几个王子的核桃饰物图案,依次下来是:囚牛、睚眦、嘲讽、蒲牢、狻猊、饕餮、狴犴。而他自己身上那个,正是老八负屃。摄政王一生有八个儿子,所以只有八个核桃饰物。只差一个螭吻,九子就全了。

  关一龙确信了自己一直疑惑的身世——他是摄政王的私生子。而这些死去的人,是自己的亲哥哥们,自己也是师弟孟二奎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他要杀的最后一个人……

  关一龙面色渐渐发白,向警官要了一支烟。从没抽过烟的他深吸了一口,脸涨得通红,被呛得只想咳嗽,但死死忍住了。

  关一龙喷出一口烟,袅袅散在幻灯片前。资料警官又在放着同样的照片。他大口吐着烟,猛烈咳嗽着冲出屋子……

  关一龙让司机将车开走,自己在上海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待到黄昏时分,关一龙才匆匆赶到丹桂大舞台。孟二奎不在后台,关一龙看不到孟二奎,心里反而安定。他快步进入化妆间化妆,准备登台。席木兰看着关一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面上又成了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直到戏快开场,关一龙的妆还没上好。席木兰经过时,看到他着半面妆,对着镜子发呆,忙叫了他一声,提醒他快上妆。关一龙这才回过神来,匆匆上妆。

  今日的戏码是《长坂坡》,关一龙依旧是着长靠、戴盔头、穿厚底靴、手持长枪上台亮相。刚开始,观众还连连叫好,可越到后来,大家便发现不对劲。关一龙的眼神根本不对,有几句唱词唱错了,还有几句唱得荒腔走板,全然不在调上。

  那些铁杆戏迷还好,只道是他偶尔失了水准,一些慕名而来的戏迷便不满了,纷纷在下面喝倒彩。戏院老板躲在后台往外看,急得满头是汗。天和班一众演员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关一龙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好容易等到戏散场,关一龙匆匆退入后台。

  席木兰和关一龙坐在属于他们的单独化妆间里卸妆,中间隔着那面大镜子。

  木兰敲敲镜子当是打招呼:“今儿的戏怎么唱歪了?底下都有倒彩了。”

  对面化妆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关一龙才开口:“我老在想昨天晚上——”

  席木兰问:“昨儿晚上怎么了?”

  关一龙的声音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难过:“我一辈子都以为我是个孤儿,昨晚上才发现我不是。可我发现的时候,我又成了孤儿,因为我的亲人们都死了。”

  席木兰问:“什么意思?你发现了什么?”

  关一龙缓缓道:“我是最后一个王子!那些被杀死的王子都是我哥哥!”

  关一龙说完后,对面没说话,一会儿,关一龙的门开了,席木兰走进来,两张卸了一半妆的脸相对无言。

  席木兰忽然上前,一把抱住关一龙,关一龙也紧紧抱着她,仿佛想抓住什么。

  开着的门外,已经卸了妆的孟二奎忽然出现了,怔怔看着他俩。席木兰赶紧推开关一龙,看着门外,叫了声:“二奎——”接下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孟二奎望着席木兰:“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席木兰看看关一龙,关一龙正望着孟二奎,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孟二奎。席木兰不愿再看这兄弟二人,转回头道:“问吧。”

  孟二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问道:“你和逼死你师父的仇人天天在一起,没想过要报仇吗?”

  席木兰一惊,转过头看着关一龙,只见关一龙仍是望着孟二奎,孟二奎则是表情激动。席木兰放下心来,坦然地摇摇头。

  孟二奎似乎不信,追问道:“为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

  席木兰笑笑,语气柔软又坚定:“所以我要报恩!”

  孟二奎:“报恩?”

  席木兰点头道:“是呀,我师父留下这么大一班子人,我要养活他们,让他们养活他们的家人,让他们在上海最好的舞台上唱戏。”

  楼下灯光晦暗杂乱如迷宫般的后台,一个黑暗角落中,几个岳家班的老人互相望着。老生说道:“看来他们遇上麻烦了,戏都唱得心烦意乱的。”

  武丑忽然道:“东西我早准备好了。”这武丑正是当初那个不愿意跟着关一龙唱戏的年轻武生。此刻,他脸上涂了油彩,看不清面上神情,只依稀可见眼底闪过一道不甘心的眼神。他想起岳江天的死,不由抬头看向二楼的化妆间,目中的不甘化为恨意——那里曾经是岳江天坐的地方,如今却换成了关一龙。

  关一龙的化妆间里,孟二奎看着师兄,苦笑一下:“是呀,我也有恩没报呢。”

  关一龙和孟二奎对视着,二奎又接着说:“可是仇毕竟是仇,早晚要报的!”

  席木兰望着他俩,叹了口气:“是呀,不然哪里来这么多戏演?”

  孟二奎也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咬了咬牙,道:“是呀!”

  关一龙目中闪着意味不明的神色:“二奎,我在车里等你。”说完,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径自走出化妆间,与呆站在门边的孟二奎擦身而过。

  席木兰看着发呆的孟二奎,忽然问道:“等你办完了事,想好干吗了吗?”

  孟二奎愣了一下:“还没想,一直没来得及想——”

  席木兰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人生的事,都是来不及想的,想好了的事儿,到头来净是一场空——”

  孟二奎讷讷道:“你经的事,比我多。”

  席木兰自嘲道:“没经过什么高兴的事,全是苦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收留我和这个班子——”

  席木兰说着,眼睛湿了,再说不下去,也转身走了。孟二奎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一龙化妆台上师父余胜英威武慈祥的照片。

  关一龙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卸了妆,穿好外套,疲惫地穿过迷宫般的后台。岳家班的老人们都没走,花脸带头,拿起一杯酒敬一龙。

  花脸笑道:“关老板,今儿您好像心事重重。我们几个备了点儿酒,给您舒舒心,顺顺气儿。”

  说着,几个人都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关一龙有点诧异,看看面前同台唱戏许久的演员们,也没说什么。他接过酒杯刚要喝,席木兰走过来,看着岳家班一众演员,问道:“你们干吗呢?”

  关一龙这次倒是帮着岳家班的人说话:“兄弟们看我心情不好,让我喝一杯解解闷。”

  席木兰神情不悦,对岳家班一众老人道:“后台不许喝酒,你们没规矩了吗?”

  花脸不敢说话,噤声站在一旁。年轻的武丑解释道:“我们不是看关老板心情不好,给他舒舒心嘛。”

  席木兰转脸看着关一龙,劝道:“借酒浇愁愁更愁。”

  她走过去拿过关一龙手里的酒,说:“一龙,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改天我陪你喝。”

  关一龙感动地看了一眼木兰,默默地走了出去。

  席木兰看着那几个老人,一把将酒泼在地上,望着大家,然后劈手抢过老旦手里的酒,仰头一口喝干了。大伙疑惑地望着席木兰。

  席木兰转过身,刚走两步,又回头深情地看着大家,说:“谢谢你们。”说完转头离去。留下几个紧紧攥着酒杯画着妆的老人。

  戏院外面大雨如注,关一龙刚钻进车里,一眼看见孟二奎已经坐在了车里。俩人都没说话,关一龙发动了车,穿过雨夜的上海街道,如梦一般。

  车停在他们的家——那幢漂亮的法式洋房前。两个人都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关一龙叫道:“师弟——”

  孟二奎回应得有些艰难:“……师哥。”

  关一龙看着孟二奎,亦是艰难开口:“……最后的人找着了?”

  孟二奎仍是望着车窗正前方,不敢去看关一龙:“啊……找着了……”

  关一龙接着问:“……打算怎么办?”

  孟二奎道:“师哥,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

  关一龙打断他:“我记得——”

  关一龙少年时的一句话,如今想来,竟成了二人心头一个解不开的结。“等咱长大了,我帮你一起报仇,谁杀你全家,咱也灭他满门!”谁杀你全家,咱也灭他满门……

  抄家灭族之恨,不共戴天,这血海深仇,也只有用仇人全家的血才洗得清!孟二奎违背余胜英的意思,一直偷偷练习飞刀技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两人都说不下去了,互相看着。本是七尺男儿,叱咤舞台,而此刻,两人的眼睛都湿了。对视中,还是关一龙先转过脸,看着雨刷器外的雨夜。

  关一龙的笑容有些凄凉:“我原本以为你要半夜飞枪呢。”

  孟二奎静静地看着他:“师兄,我也欠了你家七条人命,咱们上台比武吧,让祖师爷决定。”

  关一龙点点头:“好,我也这么想。”

  孟二奎又叫道:“师兄——”

  关一龙看着他。

  孟二奎道:“我想今晚就搬走了。”

  关一龙点了下头:“你搬吧,我正好想出去散散心。”

  孟二奎推开车门,走入雨幕中。关一龙独坐车内,看着孟二奎进入洋楼。良久,发动车子调转方向,朝丹桂大舞台方向驶去。

  舞台内空荡荡的,一片漆黑。关一龙走到舞台边开了一盏灯,这才有了些许亮光。他翻身上台,站在拉着幕的舞台上,看着那块武生泰斗的匾,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匾依旧灿然生光,仿若明镜高悬!

  忽然,关一龙整了整衣裳,对着匾跪下,恭敬地磕了个头,说:“师父,您走得太早了,好多事都没来得及教给我们。”

  关一龙越说越难过,眼里又湿润了,情不自禁唱起了《四郎探母》:“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到后来,生生改了唱词,“想你我兄弟,相亲相爱,一十五载,何言……”

  此刻,小洋楼里的孟二奎穿着孝服,跪在地上磕头,面前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孟家牌位。

  孟二奎抬起头来,看着灵位:“爹,娘,最后一个仇人找到了,没想到是我师兄。他对我有恩,师父临终让我俩发誓一生友爱,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