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大武生 > 第11章 (8)

第11章 (8)



  也罢,还是交给祖师爷来决定吧……

  戏院后台,关一龙劲装结束走下楼梯。孟二奎一身武生装扮,已经等在楼梯口。

  孟二奎抬眼望着关一龙:“就在这儿吧!”

  关一龙道:“好,师父的匾在台上,我们不给他添堵!”

  兄弟两个再无他话,当场动手!俩人长靠兵刃,你来我往,越打越狠。岳家班的老人们躲在远处看,渐渐地便发觉不对头了,有人开始议论:“这是要命呀,来真的了。”

  忽然,孟二奎一挥枪,压住关一龙手中兵刃,两人动作戛然而止。孟二奎狠狠瞪着关一龙,眼里杀气伴着泪水。关一龙也狠狠瞪着他,眼里同样有泪水滚动。

  耳边似乎有戏台上的锣鼓紧催一般,俩人瞪着对方,忽然同时一声长啸,当场崩脱了盔甲长靠,露出里面紧身短打的衣服,冲向对方。孟二奎里面竟是一件薄薄的黑色戏服套着一身孝服。

  二人冲上二楼廊桥,拳脚相向近身肉搏。师兄弟原本一师所授,招式节奏一模一样,在快速地对招中间不容发,妙到毫巅。偷看的人们不由屏住了呼吸,还真是你死我活,动了真格!

  席木兰躲在自己的化妆间门口静静地看着二人缠斗不休。

  师兄弟在无比熟悉的对练中,拳对拳脚对脚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脑子中俱是一片空白,少年时一起在山中对练的情景纷纷涌入脑海。十五年来的相依相伴,或者说相依为命,如今却走到了这般田地!

  到后来,二人拳脚交织在一起,谁也出招不得。这时,二人目光碰触,这才发现对方竟然都被泪水湿了花脸的浓妆。

  孟二奎忽然一抽手,再次出招,师兄弟两个又开打。一个个无比熟悉的回合中,关一龙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当年菜市口刑场的一幕幕孟家老小被斩首的画面,夹杂着自己亲兄弟被杀的照片,终于露出破绽。孟二奎此时尚处于下意识对练,来不及收手,一拳将关一龙打得落到一楼,摔到龙套化妆的长桌上,压碎了桌上的镜子,又摔倒地上,一片狼藉。

  后台内一阵沉默,孟二奎喘息着停下。

  关一龙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难受,胸腔中堵得厉害,他强撑着从地上慢慢爬起,看着孟二奎工架十足地在楼上横枪而立。

  这一场好戏终于散了……

  关一龙撩开头发,不看孟二奎,只说了一句:“孟老板,我输了!这匾,归你了。”

  孟二奎于心不忍,但仍是硬着心肠道:“……师哥,按咱们武生行的规矩……”

  关一龙挣扎着摸起地上的一杆枪,抬起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的腿,屈膝横枪,一撅,没撅断,他咬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再撅,还没断,反而将自己翻倒在地——

  一众傍角儿里,有人看出门道,不知是谁惋惜地说了句:“武功废了!”

  孟二奎闻言,呆在当场。楼上的席木兰看着倒地的关一龙,面无表情。

  关一龙从地上坐起,呆呆看着手里的长枪,猛地抡起枪朝自己头上砸去,枪断了,血流满面——整个后台,弥漫着英雄末路的悲凉。

  孟二奎看着关一龙撅枪,泪水夺眶而出。

  席木兰急急下楼,脚步竟有些趔趄,却只看到关一龙满脸鲜血妆都没卸,一瘸一拐踉跄穿过后台走廊。

  望着那个孤独离去的背影,席木兰神色凄凉,心底竟然是说不出的悲哀难过。关一龙走到尽头,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昂首而去。

  关一龙蹒跚走到门口,傍角儿们在门口站着,没有人打招呼,都只默默地看着他。

  关一龙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后面傍角儿中的花脸嘟囔了一句:“活该,报应!”

  当年岳家班留下的老人们听了,个个眼神闪烁,表情复杂。

  戏院老板很快找到了接替关一龙的武生。戏院外墙巨大的武生广告牌上,关一龙的脸换成了孟二奎的脸,如同当年从岳江天的脸换成关一龙的脸,其余一切未变。在这繁华喧嚣的十里洋场,永远有大武生你方唱罢我登场。

  孟二奎和席木兰在一面大镜子两边化妆,孟二奎就坐在原来关一龙的位子上。妆台上依旧摆着余胜英的遗像——头戴黑色缀玉瓜皮帽,身着黑色缎面对襟马褂,一身盛装,威武又慈祥。

  孟二奎看着余胜英的遗像,不由想起十五年山中岁月。临下山前师父的交代,师兄弟两个一直不敢忘:“……你们俩兄弟性格不同,在这深山里相依为命容易,进了城入了那花花世界,能接着做兄弟最好;做不了,也要讲义气!台上演英雄,台下也要做好男儿,给祖师爷争脸……”当时,兄弟都哭着向余胜英保证:“师父,我们记住了。”

  孟二奎自回忆中回过神来,忽然敲敲镜子。

  席木兰问:“什么事?”

  孟二奎道:“我今儿有点急事,你能不能唱一出独角的?谢谢了。”

  席木兰笑道:“你太客气了,没问题——你去哪儿?”

  孟二奎沉默片刻,没说实话:“去送个朋友。”

  席木兰似是猜到他要干什么,不再多问。

  孟二奎匆匆离开戏院,叫了辆黄包车,直奔那座小洋楼。一路上,他不断催促黄包车快一点。终于到了,孟二奎一下子怔住了。漂亮气派的小洋楼矗立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不见丝毫灯光,大门上还贴着封条,上写着:破产封门。

  不许和武生比武……

  武生撅了枪,就什么都没有了……

  孟二奎脑子里不断响起师父临终前的遗言,昏昏沉沉走在街上。如今,关一龙的武功被废,长枪撅了,饭碗彻底被他砸了,破产不说,连人都不知所终。

  孟二奎再烦心,第二天,戏还得接着唱,生活还得继续。

  没有了关一龙,还会有新的大角儿来代替他。孟二奎凭借英俊的扮相,几乎与关一龙如出一辙的工架,很快取代了关一龙在戏迷心中的地位。

  又是一场戏散了,孟二奎离开戏院后,匆匆上车,外面许多女戏迷拍着窗户要签名,孟二奎全都置之不理。

  司机问道:“孟老板去哪儿?”

  孟二奎想了想,说:“随便吧,随便你带我去哪儿。”他大仇得报,平生最大的心愿已了,如今在上海滩又是红得发紫,可谓名利双收,然而内心却极度空虚。仇是报了,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每日里除了唱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活得简直像是行尸走肉。

  司机只能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驶,途经一家爱尔兰酒吧时,孟二奎突然叫道:“停,就在这下车。”

  酒吧里喧嚣扰攘,到处都是充满着欲望的男男女女。

  孟二奎独自坐在吧台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颜色鲜艳的鸡尾酒,接连下肚。孟二奎忽然想起,还是关一龙教会他喝洋酒的。一念至此,孟二奎更加烦闷。

  渐渐地,酒吧里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客人都走光了,只剩孟二奎还在一张桌前喝酒。

  忽然,卢局长出现在酒吧,拿着一张报纸,一屁股坐到孟二奎对面。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孟二奎虽然和卢局长无仇,却是情敌。卢局长对木兰有意思——一龙、二奎和岳家班的人都能看出来,是以,孟二奎冷冷看着卢局长。

  卢局长把手里折皱的报纸扔在桌上。报纸上是关一龙穷困潦倒在空房子里的照片——题目:“武生泰斗”比武致残,破产失踪。

  孟二奎看着报纸上关一龙潦倒的样子,脸色微变。

  卢局长悠闲地抽了一口雪茄,看着那张报纸,忽然说:“孟老板,你现在是天下第一武生了,一定有不少名媛追求吧?”

  孟二奎道:“有吗?我看不出来。我不像我师兄,有那么多人喜欢。”

  卢局长好笑道:“你俩都这样了,你还叫他师兄?”

  孟二奎冷冷回道:“他是不是我师兄是我师父定的,我能有今天全是师父给的。”

  卢局长道:“你们梨园行的事,我搞不懂。你们是不是还有武生不能和花旦苟且的行规呀?”

  孟二奎一怔,慢慢道:“有。”

  卢局长坏笑:“那要是真苟且了,怎么惩罚呀?”

  孟二奎道:“那是我们行里自己的事,不劳警局操心。”

  卢局长盯着孟二奎,说:“前一阵轰动全国的飞枪大盗好像最近没了动静,孟老板有注意到这事儿吗?”

  孟二奎没有抬眼,盯着桌上的报纸,说:“这好像是你们警察的事儿,我们唱戏的,天天杀人,都是假的——”

  说罢,孟二奎端起酒杯,大喝起来,不再理会卢局长。

  卢局长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孟二奎看卢局长出了酒吧,这才叫来服务生结账,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报纸,匆匆离开。他上了车,叫醒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的司机,让司机按着报纸上写的地址,开车过去。

  司机一路七拐八绕,最后将车停在一条破旧的巷子前。孟二奎下了车,按照报纸上标的门牌号,一路找了过去。终于找到报纸上标的78号,孟二奎却又愣住了,门上挂了一把锁,白粉写着四个大字:此屋出租!

  看来关一龙已经离开这里,搬往别处去了,孟二奎长长叹了口气,眉目中尽是失望。他回过头,看着东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默默走了回去。脚步声回响在长长的巷子里,清冷又寂寞。

  戏散了。席木兰穿着时下流行的长裙,化了淡妆,打扮得摩登入时,步履轻松地走出剧院。孟二奎跟着出来,在她身后叫道:“木兰,我送你吧。”

  席木兰回过头对他笑笑:“谢谢,不了,有朋友等我。”说着走向街边停着的一辆汽车。

  孟二奎眼睁睁看着席木兰上了卢局长的车。

  车内,卢局长开着车,席木兰坐在旁边,望着窗外,绿树、霓虹、各式建筑,飞一般向后退去,快得好似流转的光阴。一转眼,席木兰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而且亲眼看着他们师兄弟两个经历了这么多。她看着他们从初入上海时的土里土气一无所有,到后来红极一时,再到后来兄弟反目,一直到如今一个潦倒,一个消沉……

  卢局长边开车边问:“一个已经解决了,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席木兰回过神来,疲倦地向后一靠,依旧看着窗外:“不知道,没想好。”

  卢局长从车镜中观察席木兰的反应:“我告诉你怎么办!”

  席木兰转过头看着卢局长。

  卢局长的语气平静中带着阴狠:“我把孟二奎抓起来,枪毙了,你的仇就报了!”

  席木兰微微一惊:“他没犯罪,你凭什么抓他?”

  卢局长笑了,把车停下,转过头盯着席木兰,说:“孟二奎就是飞枪大盗,他身负七条人命!我帮你干了这么多事,连这个都想不到,我还是警察吗?”

  席木兰震惊地看着卢局长说不出话。

  卢局长道:“你不用这么看我,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你们唱戏的上了台,看见白马银枪的英俊武生哪能不爱呀?那身段,那眼神——可那都是假的!一朝败了,连个他妈要饭的都不如!”

  席木兰神色恢复正常:“我只想要那块匾,不想杀人。”

  卢局长微微一笑:“好!为了我未来的四姨太,我再等三天,三天之内你想办法拿到那块破匾给你师父送去。我在家等你过门。你不用想什么花招,卢某纵横上海滩,还能叫你个唱戏的耍了?三天后你不来,我就抓人!”他面上在笑,说出来的话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席木兰也对着卢局长笑了笑:“我没什么花招。三天后你等我!”

  卢局长这才满意了,继续开车,一直把席木兰送到家门口。席木兰从卢局长车上下来,走上台阶。

  卢局长等席木兰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这才将车开走。他离开没多久,孟二奎的车开过来停下了。

  孟二奎看着席木兰进了门,下车走上台阶。二楼那扇窗也跟着亮起来,孟二奎就站在台阶上怔怔地看。这时,他看见被映在里墙上的木兰放大的影子在脱衣服。孟二奎忽然作了决定,爬到木兰窗外,透过窗帘一角向里望去——

  拧开的水龙头朝浴盆里放着水,席木兰穿着贴身内衣站在大镜子前,整个人美好得像一朵盛开的花,脸上却写满悲伤。一旁的桌上供着岳江天的牌位——

  席木兰慢慢脱下内衣,露出身体时,孟二奎惊呆了——在席木兰光滑如玉的背上,赫然有一个大大的文身——岳江天的脸!那分明是岳江天扮成霸王别姬中楚霸王的花脸,五彩灿烂,栩栩如生,直直瞪着窗外的孟二奎!孟二奎如五雷轰顶!手没抓住,一个跟头翻下来,落地便发足狂奔……

  席木兰听见声音大惊,抓起衣服披上,摘下墙上的鸳鸯双刀穿窗而出……

  孟二奎发现席木兰追来,撒腿拼命跑,怎奈木兰熟悉地形,抄近路追上。无处可逃的孟二奎破门冲进一个葡萄酒藏酒窖。

  酒窖内无路可退。席木兰追进来挥刀就砍。孟二奎用礼帽遮住脸,单手和席木兰招架。

  没过几招,席木兰忽然停手,说:“二奎?”

  孟二奎无奈,只得拿下礼帽。

  席木兰啐道:“二奎,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

  孟二奎怒视席木兰:“你才不要脸!”

  席木兰怒道:“你说什么?”

  孟二奎激动得满脸通红:“原来你……原来你和你师父……有奸情!”

  席木兰脖子一梗:“情就是情,什么奸不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