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阴沉的。梧桐晴天的时候就不透亮，阴天了，简直就像傍晚。大朵大朵的乌云聚集着，翻滚着，先是遮住了太阳，让广袤大地瞬间笼罩在了灰暗之中，有雷声响起，沉闷而悠长，起风了，不大，却也能卷起纸屑碎片四处飞扬，乍寒的空气里迅速含了湿湿的成分，但那雨并未下起来，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此时此刻，周家富正坐在他的100平方米的办公室里，仰靠在真皮沙发上闭目养神。他的眼睛是酸疼的，他知道是刚才思考问题时，死盯着一个地方导致的结果。形势在逼近，丁爱玲的死并没有给他带来转机，反而把天龙的两大支柱企业逼到绝境了。周家富的心情就像这阴沉的天气。
“吕展！吕展！吕展！”他是这样一念着吕展的名字。接下来，他思考的是，看起来这个姓吕的决意要拿我周家富开刀了！开刀不怕，关键是要弄清楚他这把刀究竟会开到什么程度，深，深到什么程度，浅，浅到什么程度，我周家富好迅速采取对策应对。所以，周家富对吕展主持的这个常委会，非常看重。吕展有他的狠劲，但是他从周三原嘴里得知，吕展在会上并没有点天龙的名，只是笼统地说一说。从这个倩况看，吕展即将发动的这场“治污风暴”，是不会掀翻天龙这艘巨轮的，回顾过去，梧桐市的哪一场风暴奈何得了我的天龙呢？吕展刚到梧桐，脚跟未稳，羽毛未丰，就敢拿温洪涛精心树起来的民营企业优秀典型开刀吗？他敢吗？就算有省委陈明先书记作靠山，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蛮干，不会不把温洪涛往眼里放吧？再说，周三原的感受他能不考虑吗？还有，他这个一把手也不能不要？吧？可是，事情还有一点是危险的。吕展撇开了周三原，把天龙集团纳入自己的包干企业。吕展盯上天龙了。所以周家富还试图让杨丹凤找吕展谈一谈，试探一下吕展的动作到底会有多大？
周家富睁开眼睛，感觉眼睛不那么酸疼了，于是，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柳枝条在风中方向不定地乱摇乱晃，就想起了海边的凤凰甸。凤凰甸的蓝天化工还是要搞下去的，只是暂缓罢了。丁爱玲要是活着，肯定会坚决抵制的。多亏她走了，走得干干净净。焦化厂和钢厂的排污设备已经进人安装阶段。一切等待安装调试，运转成功的时候，周家富要搞一个新闻发布会。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周家富立刻愉悦地喊了一声：“进来吧，丹凤。”两只眼睛朝着门口放射出非常柔和的光来。
门被推开了，杨丹凤轻轻走了进来。杨丹凤的脸上本来是沉静的，看到周家富的微笑，立刻洋溢起迷人的笑靥，甜美的声音里充满睿智和关切：“董事长，是否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啊？”
周家富两眼充满了对杨丹凤无限喜爱之情，回答得同样睿智：“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没什么文化的周家富，被杨丹凤感染，常常背诵一些唐诗。这也是他的一个乐趣。
杨丹凤一双丹凤眼机敏地一转，轻启朱唇：“吕展书记还没见到，我会找他深入谈一谈的。节能减排，我是赞成的。但针对我们天龙，这两个大企业都关掉，太可惜，损失太大，也不现实。”尽管杨丹凤这样宽心，周家富心中还是没有个底。周三原已经把常委会的精神传达给他了，吕展在会上拍了桌子。是临时补救？还是对抗下去？是撤退？还是有条件撤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打了个愣，看着杨丹凤思索着。一^儿又反剪起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跋起步来。
杨丹凤见此情形，将手里的文件夹轻轻放到办公桌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周家富。忽然，周家富猛地一个转身，对杨丹凤说道：“给我接通温洪涛的电话。”杨丹凤迅速输入一串号码，而后将话筒伸向周家富。周家富接过来，话筒里面温洪涛在咳嗽，他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温书记？病了吗？”杨丹凤悄悄走出去了。
温洪涛又咳嗽了几下才止住了，喘息着说道：“感冒了，没准快完了。铁嘴啊，情况都知道啦？”
周家富赔着笑说：“别生气嘛老书记，您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岂能被生病摆倒哪。”
温洪涛岔开了这个话题，问道：“怎么，坐不住了吧？”
周家富说：“是啊，吕展说特别要去我在荷花湖的企业，这是什么意思呢？”
温洪涛哼了一声，说：“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解其意吗？”不等周家富说话，抱怨道，“你呀，这回慌神了吧？我早就说过，污染问题是个大问题，中央重视，百姓关注，地方敢不重视吗？所以我和三原总是劝你好好改造一下企业，不要只做表面文章，可你就是不听啊，这下好了，上边来了个走马换将，多被动啊，害得我跟着你吃挂落倒是其次，关键是你这个民营企业家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旦，令人痛心，令人痛心啊！”
周家富叹了口气，说：“您就别埋怨我了老书记，这些年天龙多亏有您照应……”
温洪涛打断周家富的话，纠正道：“哎你不要这么讲话嘛，什么照应？谁照应你了？啊？”
周家富连忙改口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是是是……支持帮助，支持帮助，我的意思是啊，没有您就没有天龙的今天，我想不管怎么说，您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亲手树起来的一面旗职被人扳倒是吧？”
温洪涛口气强硬起来，好像憋了一肚子火气，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我就盼着叫人把你扳倒哪，好让你头脑彻底清醒清醒，免得你狐假虎威，拉大旗作虎皮。我后悔啊，后悔当初怎么就对你心慈手软下不了手呢？结果等于是把你给害了啊，教训，教训啊！我温洪涛说话硬气，可在你的身上，我为啥硬不起来哪！就是对你铁嘴有感情，有的时候感情会坏事的！”
周家富不知温洪涛下面还会有什么动作，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温洪涛沉默了一会儿，口气缓和了下来：“事到如今，后悔抱怨都不如见：诸行动，也就是说，亡羊^卜牢为时未晚，你赶快采取果断措施治理整顿污染问题，还来得及，否则必定会自我断送。不要存在什么幻想了，我的周董事长，就是我还当这个市委书记，我也不会再瞻前顾后，再顾虑重重，再积重难返了！你听明白了没有，啊？说话呀！”
周家富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回答道：“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可是温书记，您也知道，改造一个企业有多难啊，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的事情，得需要时间，需要大笔资金，需要……”
“好了，你不要说下去了，那是你的事情。我再和你说一遍老周，为了你的天龙继续走下去，为了你的亲侄子周三原的前程，请你顾全大局，痛下决心，赶紧行动吧！如果你真的决定自我整改了，时间上。我可以向吕展书记提出等一等你，至于资金，三原可以帮你协调有关部门解决。你看怎么样老周？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周家富连声说道：“好的好的，洪涛兄，我马上召开董事会商讨改造事宜。不过，我的担忧不是自我整改，是担心他把我的焦化和钢厂连锅端啊！”
温洪涛叮嘱道：“不会吧？我可提醒你，不要以拖应变，啊，告诉你，这次省委派吕展来梧桐，就是带着炸药包来攻克你这个堡垒的，你好自为之吧。再见！”
周家富的心被温洪涛的电话搅得乱乱的。他没有想到，温洪涛对他的态度会如此严厉，大有要一口咬死他的气势，难道吕展已经和温洪涛达成了某种同盟？或者说，温洪涛已经迫不得已地向吕展作了妥协？不会的，谈不上妥协，温洪涛压根就没有跟吕展闹翻。周家富想到这里，有些胸有成竹了，又恢复了刚才的舒缓，伸手按了下直通杨丹凤办公室的对讲机通话键，让杨丹凤马上过来。
“好的董事长，我就过去。”杨丹凤甜美的声音增加了周家富的信心。
杨丹凤很快站在了周家富的眼前，周家富指指桌旁的转椅，温和地说道：“坐嘛，丹凤。我刚才作出了一个决定，叫你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下……”
“有话您就说吧，我们做下属的只有执行的份喽！”杨丹凤笑了笑说。
周家富望着杨丹凤好看的眼睛，她有一双十分坚毅的眼睛。周家富有一种预感，凭这双眼睛，这个女人就能干大事情。他淡淡地说：“小伟跟我谈了，你做得很好。你不仅打消了他对你的幻想，还让他感觉到你像亲姐妹一样的关爱。这是我愿意看到的。我想啊，可以让小伟出山啦！”
“出山？那天您不是让祥叔宣布他是副总了吗？”杨丹凤说。
“嗨，那都是哄他玩的！这孩子从小就贪玩，别看从美国学回来了，现在也是虚张声势！真正想用他，是我刚刚作出的决定。”周家富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雾，“我想啊，你多侧重凤凰甸的项目。我很看重蓝天化工，这是我们天龙转型的一个标志啊！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所以啊，吕展那里还要多做工作，用科学论证说服他！你的工作担子更重了，所以呢，我让小伟出来协助你，让他侧重荷花湖焦化厂、钢厂的环保整改！你有什么意见吗？”
杨丹凤爽快地说：“起用小伟，我没有意见。我们谈过了，他还是挺有想法的。周总，他虽说没有您的人生经验丰富，但是，有一点，他的聪明、果断和勇气，都从您身上继承下来了！干下来，他的经验就自然丰富啦！”
周家富笑了，一脸迷惘：“你可真会夸他，他要是有你那两下子，我可就烧高香了！哎，他是不是心中还丟不下你啊？”
杨丹凤摇头说：“瞧您，又来啦！小伟爱我是真诚的，可我不爱他。这是没办法强求的！”
周家富说：“我从不干涉你们年轻人的私生活，我希望你和小伟成为好朋友！平时多多帮助他，帮他找到自己最爱的人！”
杨丹凤犹豫了一下，捂着嘴笑了：“让我给他找个对象？他呀，可不会听我的。再说，我不成了媒婆啦？”
周家富和蔼地点点头，转了话题：“你要马上找吕展，摸一摸他这场战役的方向和规模。我们上马的有拆设备，能不能让吕展满意！摸清了，我好让小伟见机行事！”
杨丹凤说：“您让周市长去摸，不比我好得多啊？再说，吕展我们是好朋友，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我在天龙的身份特殊，他好像在回避我。”
周家富的眼神在瞬间发生着变化：“男人要是欣赏一个女人，他回避也是表面的。说服不了自己的内心，越回避你，就是越想见到你！”
杨丹凤笑了：“周总不简单哪，您怎么懂这个？”
周家富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杨丹凤对怎样去见吕展的方式作了难。到他家里去？但想到他妻子不在梧桐，这样不好。到吕展的办公室去吗？还是不妥。吕展是梧桐的风云人物，处于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状况都可能给他造成不利影响。而且，杨丹凤也不是一般的女人，人漂亮，天龙集团的副总，周家富眼里的红人。甚至与周家富有传闻，对于这种传闻，杨丹凤尽管有些委屈，但她不怕，凡是了解她的人都认为这是瑶言。但是，传言如果传到吕展的耳朵里，吕展会怎么想呢？
还有一个问题不容回避，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一轮解放思想大讨论过后，吕展要朝天龙集团下手了。而且，凭她对吕展和周家富的了解，吕展还会与周家富发生激烈冲撞。那是她不愿看到的局面，她在吕展和周家富之间周旋，将是很馗尬的角色。如果找到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调解方案才好。可是，在男性社会中，女人有可能成为金钱的富翁，却很难成为权力的占有者。
杨丹凤被怎样见吕展弄得一头雾水、情绪低落的时候，周小伟到她的办公室里来了。周小伟每天上班都来看望她，只是不再敢提爱情。这让杨丹凤心里踏实了许多，与周小伟的谈话也变得轻松、幽默起来。周小伟今天好像没有闲聊天的心情，他举着一个文件夹说：“丹凤，我想跟你谈谈工作好吗？”
杨丹凤说：“你这人就是看不出眉眼高低，我今天心情不好，能不能谈点高兴的事？”周小伟很讲效率，没有套话，开宗明义：“这样好不好？我们就先谈几句话，然后我陪你到高尔夫球场散散心，好吗？”杨丹凤把语气缓和下来：“好的，说实在的，你周小伟有心思谈工作，很难得哩，我应该全力奉陪！”周小伟递过一份材料说：“我老爸让我搞焦化厂和钢厂的污染治理。我看过现场了，已经上马的设备作用不大。我有个想法，还没有跟我老爸去说，先跟你透露一点，看看是不是可行？”杨丹凤示意他讲出来。
周小伟用沉重而悲凉的声音说：“我的感觉，任老爸你们怎样努力，恐怕都是徒劳的，注定是寿终正寝啦！既然这样，赶紧把这两家企业卖掉，然后我们来个真正意义上的转型！”杨丹凤对周小伟的判断表示认同，她早就这样判断了。可她太熟悉周家富了，周家富不会这么轻言失败的。而且，能不能给这些企业判死刑，还要看最后的运气。她笑了一下说：“小伟，你的眼光很独到！但是，我可要告诉你啊，我们对天龙的所有企业都有感情啊，你就这么给判死刑了？你的心够狠的啊！”
周小伟尴尬地说：“不是我狠，是大局势、大环境造成的。谁也顶不住的，还不如顺水推舟，赶紧变卖企业，或是转移企业，腾出大部分资金来，我们搞电子商务，电子商务可以网上卖钢材啊！”杨丹凤半晌没说话，笑得周小伟心里忐忑不安。周小伟疑惑地望着她：“怎么？你笑话我？你也是美国留学归来的，连这个都不能接受？”杨丹凤掏出手絹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我不是笑话你，我有什么资格笑话你呢？我是说你在梧桐这样的城市搞电子商务，会砸了锅的！不仅砸了锅，连废铁都不会留给你！你刚刚出去三年，就不了解梧桐了啊！”周小伟咧着嘴巴说；“谁说在梧桐搞了？我们是想把天龙分部移到北京！我们要逐步走出梧桐！”杨丹凤说：“去北京不现实，我们应该在凤凰甸有所作为！”
周小伟轻轻摇头说：“快别提你们那个蓝天化工了！我已经让美国的朋友査阅了，你们的项目从根本上就有问题！是淘汰产品！表面是上了凤凰甸的循环，可是，污染依旧很严重，吕展很精明，他也在到处调查，这就是他向蓝天化工亮黄牌的原因！不能再这样干了，那样会毁了天龙的！我肯定会跟老爸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