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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时间那样短,他没有片刻思考的机会。那司机塞了一张纸片在他手中。“这样的朋友,我交得。”车在加速度,车门打开。司机瞅准了一处弄堂,卓阳也瞅准了,司机一把推了他下去。卓阳借了冲力,就地一滚,再看,车已飞驰向前,那轰炸机也跟着过去了。卓阳发力奔跑,四野旷寂,前方訇然一声,突燃了熊熊的火,浓雾起来了。他悚然一惊,想要看清楚,欲发步又止步。手掌被锐利的纸片划过。原来是一张名帖,上面有名字,叫“陈墨”。他再望向前方,那里浓雾更紧,腾腾而上,几乎遮蔽了那片天空。轰炸机高了,往北面去了。

卓阳转个身,捏紧名帖,往那方向奔去。但走不近,他捏紧相机。他不能!他拍这些照片干吗?除了留住那一刻的壮烈,他什么都抓不回来,也无法决定结局!连日来,他在战火纷飞里奔走,拍了很多照片。他总在想,我能挽救他们即将逝去的生命吗?能让这场战争胜利吗?卓阳狠狠闭上眼。一切都是徒然的。无法,只好先向南方奔逃。千难百险回到报社已是傍晚,留守的秦编辑正守着火盆烧纸。莫主编没有卓汉书那样八股和守旧,但在八月十三日之后,他在报社里支了火盆,买备大串大串的纸铂。每天都烧,每时都烧。他说要给在前线阵亡的将士们送行!火盆前还有有竹片刻好了牌位用来奠。“这次是空军第二大队的沈崇海,他在杭州湾上撞了‘出云号’(日军战舰)。”秦编辑告诉卓阳。卓阳根本已疲惫不堪,此时心里又一震。又是一位自撞敌机的空中战士!

“任云阁、阎海文,这次又是沈崇海!”他握紧自己的拳头。没有空防就没有国防!中国空军力量太弱了,也太小了。可是却壮烈。与敌人同归于尽是他们捍卫这片土地的最后的方法。他想起一上午的绝命狂奔,摊开手掌,将那张名帖收好。做过地上的人,知道那种恐惧蔓生,涕泗纵横的绝境。“谁同我去南站!”门被大力撞开,金发蒙娜冲了进来。她手里甩着报纸,海洋般的眼里是惊骇和恐惧。

卓阳冲过去抢来看,是今日的《朝报》。“昨日日军轰炸我市南火车站,轰炸当时,约有三四百老弱妇孺候车。因战火封锁,死伤情况不明,我市医疗救护队将在今晨突破火线出发援救,但一直无法接近现场——”

蒙娜说:“听说现在已经开始救援了。”卓阳一把放下报纸:“走!我去。”秦编辑扯住卓阳:“你才刚回来,哪里有体力?”卓阳已发足随蒙娜跑了出去,她只得摇头,且听得二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突突突”的,在上海的傍晚震出不安。这一天的卓阳,体力充沛得他都不自知。人被顶在关节上,不得不上,每个人都是被迫地。

蒙娜说:“你看上去很累。”卓阳摆弄相机,零部件摔坏了,他在检修,确定还是能拍照的,心里一松。

“不累。”心中的念想只有南站。人行道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飞快地消逝。终于近了,眼前荒凉的断壁残垣一座一座横亘过来。车被横七竖八倒下来的砖墙堵了去路,那两辆急救车也停在废墟中间,不能再近一步。有急救队的人正极力抢救伤员,也在安顿逝者。他们和时间赛跑,挽救生命,还要防备可能有的空袭。声声哀鸣和呻吟!车里的人走出来,立刻就进了人间地狱,怔在当场。从断壁残垣的间隙里望去,入眼的是寸落的尸,伏在地上、零落的、衣衫不整、支离破碎。

没有头的人,断了手足的人,内脏流满地的人。一个伏着另一个,是在死亡时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至死都没有找到依靠。蒙娜被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冲入胸膛,弯腰一阵狂呕。卓阳微微开阖着嘴。他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无可奈何的,是痛彻心肺的。太多太多的情绪。

急救队的人们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尸,处处大喊:“还有没有人活着?”不放过稍微的发出微弱求救的生还者。也有生命力坚强的生还者。“妈妈!哇哇哇!妈妈!”是突如其来的猛亮的儿啼!急救队的人飞跑过去,他们也跟着跑了过去。不远的地方,已成废墟的铁轨上,竟然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半身血满脸泪,幸存的悲号冲破硝烟仍未漫尽的废墟。那时那刻,人们震惊了。这里幸存了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坐在萧条的铁轨中央,四周却没有其他尸。怎么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濒死的大人们拼了命来保全的。蒙娜一把抢下卓阳手里的相机,卓阳再抢过来,泪逼住,手按下,“咔嚓”一下,定格地狱中最沉痛的一刻。而后,卓阳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蒙娜用艰难的中文,表达意志:“这——是——证——据!”急救队的队员飞奔上前,抢救幸存的孩子。“那里有活口。”他们又不奔过去。卓阳看到了归云。归云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从脚到头,都在颤栗。他走近她,先舒了气,她是安好的。只是,受伤的人在他们的前方。归云霍然站起来,走过去。那片地上的伤者在哀号。“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嘶哑的声音是破的,拼了全力,从胸膛里发出来。他的半条手臂摔在头顶,和身体分离,半边身体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眼睛紧紧闭着,半边的脸高高肿起来,灰红灰红的,身子在血水里痛楚地扭着。那嘴唇是干裂的,渗出血丝,一开一阖,还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归云冷静地向救护人员交代:“他叫陆明,原住闸北。”她在忍着泪。救护人员点头记录,着手准备救护陆明。陆明突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无焦距、无希望、仰面望天。“啊——他们都被——候车室塌了,他们没有逃出来——啊——”归云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卓阳扶住了她。何老师同一名急救人员跑来,几乎是哭喊:“候车室下面埋的人,没有一个救的出来,我们没有办法搬开那些砖头!”地狱还有几层?归云狠狠掐住手臂,用力地让自己痛,因为痛了,她就不会就此倒下。这里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这里倒下!卓阳握紧了她的手,她转头看他。是他呢!竟会是他?他又看到她这样悲痛的样子了。

她无暇顾及了,脱开他的手,与周围的搜救人员一起去扒挖那片废墟。虽然人们说着挖不出来了,但是挖掘的人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但是一再努力的结果是只能看见被砖块和钢筋压住的衣服片迹。露出的一角衣袂,又眼熟,又陌生!也许正是那天她为杜班主缝补的那件褂子,也许不是。看得人恍惚了,分不清楚!

他们仍不放弃,再到生还者里面找。一直到不得不绝望!绝望到了深夜,夜晚又要无眠。石库门被逃难的人们挤得丝毫没有缝隙。厚的隔层墙板,薄的隔层木板,再薄的就只隔层帘子,人们一家紧挨着另一家。悲伤迅速传递和蔓延。日晖里的人们里都知道了那家唱戏的男主人死在南站,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左邻右里张望着,同情着,摇头叹息,除了“节哀”再没更多能抚慰的话。

石库门里的悲伤也在加倍。两个新近丧夫的寡妇抱头痛哭,捶墙顿地,无所可依。

悲伤如何发泄?归云归凤带着一脸怎么都干不了的泪,连自己的悲伤都止不了,也劝不住两位已近崩溃的长辈。

何老师何师母都上来帮着劝,最后也被勾出一脸泪。一屋子一堆女人只能让气氛更哀伤。

何老师是这屋里唯一的男人,有一些主张,这时刻也就不顾其他,一管到底,提笔写了牌位,又作主唤归云出去烧纸铂,叫归凤去灶庇间做晚饭,方分解出凝聚成团的哀泣。
归云在天井支了火盆,火舌东窜西窜,凶猛地吞噬下银色的脆弱的纸铂。最后化了灰,风吹云散。归云忽想,她竟还没为自己的亲爹烧过一张纸铂!她的爹,有张清朗风采的脸,总笑着,眉眼弯弯。她便是遗传了这张笑脸来,因此总能笑得动人。这张脸经过太多苦难,承受太多劳累,渐渐老了去。敛去笑意,凹陷了也严厉了,是杜班主,等于她的第二个爹。火盆里,烧的是双重的悲愁!她泪眼朦胧,看着这张脸隐入火焰中。泪又下来,流到嘴边,滚烫而咸涩,刺激到被泪干住的脸。疼痛,由内而外。

一条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面前,她接过来。递给她手帕的是卓阳,还是那身衣服,尘土满身,脚下黑色的皮鞋鞋尖被削了皮,破了,就要露趾。归云用手帕捂住脸,“呜呜”痛哭。卓阳拿过归云放在一边的纸铂,一张一张接着烧。隔着一盆火,蹲着的两个人,没有说话,一个埋头哭着,一个低头烧着纸。

黑夜里,火盆里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闪烁的星被乌云遮蔽,泛不出光,火盆是唯一的光,映出两条影子。卓阳看着归云的影子,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着。他很想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再孤单。但他只小指稍稍动下,又把手里的纸铂紧紧抓牢,几乎捏成团。就在夜里静默,只余火苗“咝咝”的声音。楼上悲戚到极点的女人们再一次嚎哭,用仅有的声音和气力干嚎。归云一直蒙脸流泪,她不知道卓阳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似乎就轻轻说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后就走了。她抬起头时连他的背影都没看见。

归凤的一顿饭烧了很长时间,端着饭锅饭碗出时,双眼迷蒙而红肿,睁都睁不开。两人相视对望,各自无声。归云上前接过归凤手里的饭锅。“谢小姐讲展风他们现在被编进了急救组,她去打听他们的去向了。”归凤说。

有人破门而入,身上脏的,人也是脏的,汗血斑斑,目光呆滞,吓坏了归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