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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打仗时,报纸都说“一寸山河一寸血,黄浦江和苏州河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多夸张!实则都不必一场雨,上游的水流下来,血就被冲个没影。站起身来,自己身上染的血没干净,像白旗袍上又绣了红梅花。忽忆起自己有一件绣了红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乐门过生日时,陈曼丽送她的。“在你的白里,镶上我的红,一举两得!”她笑得浪荡而真挚。没想到她死的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里镶上了她的红。她终至是被放了,一身血迹地从藤田智也身边路过,还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领回陈曼丽的尸体,特烦通知我一声。”这个人帮了她,也是欠了她的债。因他的话,让她不死,还要受罪。她恨了。漠着脸,一身狼狈地走出百乐门。红白牡丹从没这样落魄过。雁飞直直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发生的一切,她从来都只能承受。那句“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她的心恸了。怎么豁开了身子还会觉得冷,还会觉得痛?

十四  离亭雁?风满高楼

雁飞辗转半夜未曾阖上眼睛,间中下楼喝水,见藤田智也和衣躺在沙发上,睡得很冷,也很熟。

她端着水杯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站了会。他喝光了她的功夫茶,将杯子倒扣在圆盘里,做成一个八卦形。万生吸进去,不再放出来。

雁飞移开了目光,到一角的麻将桌。那桌子有个小抽屉,里头放着把张小泉出品的银色小剪刀,是苏阿姨备着的,方便随处缝纫。她也用过,用来修剪指甲。“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广告词没有写错,她用起来很顺手。她的眼睛就钉住那抽屉。有把剪刀,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心里想,插进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干净利落?

沙发上的藤田智也翻了身,背转她,随便她怎生处置他。雁飞无聊了,转个身,悄悄上楼,心里还是空泛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早晨她不起床,苏阿姨也不敢来叫她,直让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洗漱完毕,苏阿姨递来一张便条,说是藤田智也留下的。便条上写:“今日下午奉还陈曼丽骨灰。”雁飞揉碎便条,扔进抽水马桶,一拉拉杆,疾流的水将碎屑冲得无影踪。

她不知道日本人会怎样对待陈曼丽的尸体。多半会曝尸,三五日后,尸也将不成尸,死相毫无尊严可言,不管死时是多么惊世骇俗!骨灰要好!一个精致的小坛子,装一生一世的结局,也体面。她一直这样觉得。可见藤田智也也这样觉得。苏阿姨将今天的报纸拿来,雁飞一边擦胭脂一边瞧。中缝很很多演出广告。她看到宝蟾戏院上演《西厢记》的广告――归凤演崔莺莺,归云演张君瑞。舞台上假凤虚凰的姻缘戏,总能圆满的。她将胭脂抹匀净了,决定去宝蟾戏院看看戏。归云的《穆桂英挂帅》排得并不顺利。江太中自认得了好主意,很积极,在戏院休业时分,都要集合全戏班子和乐师紧急排练。主角是当仁不让让归凤去唱的,由江太中亲点,想借她的名气翻身。归云竟鬼使神差跑去江太中那里为自己争取角色。江太中哄她像哄孩子:“好好好,没问题,让你做替补可好?”竟顺势在她的腰间摸了一把。

她立刻扳住面孔:“江先生,你是个长辈,我们一直很敬你。”归云心里怄了气,也不再求角色了,扭头就跑。谁知这龌龊事竟在戏班子传开,师姐妹们看在眼里,就有了挟枪带棒的话。

“小师妹,一切缘分都要修的呀!”“以往你和班主一家的缘分没白修,现在还能重修一段缘呢!”归云心头有气,就是憋着,不大理她们,也不再辩解,知道会越描越黑。她只管同归凤一起,把家里和戏班子的事都料理好,只是归凤也好几日忙得不见人影了。每每找起她来,都要上下跑一番。日子久了,她也晓得了,归凤总去戏院后厢房朝西的晒台上练嗓子。这回也一样,归凤在那里独个练着《穆桂英挂帅》,起了调子,闷闷通过楼梯传下来。

归云悄悄上楼梯,想要吓她一吓,总这么躲着外人死练,正是展风说的戏疯子。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归凤唱一阵,停了,归云做好准备扑门而入。且听得她幽幽叹了气,说:“我就不信唱不出归云的感觉,总该能比她能强一些。”

归云住脚,抓着辫梢,千千丝,望着晒台的方向出小会神,步步退下来。

回到戏台,江太中正指挥师姐妹们排打戏,他也是科班出身,更会花把式,出了许多花招让姐妹们练习。戏客们喜欢新鲜的,刺激的,他就变着法子耍出来。归云是做过箍场的,晓得舞台上的章法,现在眼看着章法是混乱的,就求个表面的美,戏减三分,精神更减三分。全无了当初杜班主在世时的精神和神采。往事不再,悲从中来。她不愿搭理江太中,不想江太中却朝她笑一笑,先前的事仿佛未曾发生,有人就能如此无耻。归云的她心里生出万般的恶心,还有无奈,她只能暂且退到一边,看台上的师姐妹们排戏。

难得出现的袁经理忽匆匆走进戏院,大叫:“停下来!统统给我停下来!”

台上一团乱的队形更乱,姐妹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四下张望。江太中一溜小跑至袁经理跟前。

“可有不妥?”“这戏上不得!”袁经理的眉毛是竖起来的,可见气急了,“你们少折腾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安分些!”江太中细声解释:“报纸上已经抨击戏剧,我是怕会影响到戏客。”袁经理唾了一口:“管他那么多!现今胳膊拧不过大腿。日本人强兵压境,我们只有一支孤军被扣在租界内,要保脑袋的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那起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多塞几个子儿全部能摆平。”“袁经理说的是。”江太中立刻转了风向,朝归云叫,“瞧瞧,这馊主意我本也说不成的。”

归云一愣,心里又一冷,撇过头去。已有姐妹窃窃笑了。她索性转向门外看去。

阴暗的门口,映出一圈淡淡的艳光。江太中叫:“小谢,你今朝来捧我们的场子了?”归于看到了雁飞淡白的影子在那里,她走近了,盈盈地笑:“真不巧,来早了!”

袁经理道:“来的正好,今早日军司令部来人通知下午可领回陈曼丽的骨灰——”他瞅住雁飞。

雁飞明知故问:“你去还是我去?”袁经理没作声,沉默是金。雁飞一哂:“我去吧!”“你有这份心,曼丽会记得的。”袁经理点一点头。他是忙人,说毕又有事情忙了,急急风走了,让江太中都来不及道声再会。“江先生,我们还排不排?”有人问。江太中学袁经理倒竖眉毛:“没听见袁经理的话吗?都撤了下台,收场回家!”

众人只能散了。场中唯留了归云和雁飞,雁飞坐到归云的身边。“今晚来看你唱戏呢!”她说。归云低了头:“其实整天唱戏,很没意思。”“整天跳舞,也没意思!”雁飞并拢着腿,靠着座椅,斜斜坐着。旗袍的裁剪是贴身的,所以有美好的弧度,划在硬冷的戏院里。优雅而闲情的一枝梅,在黑暗里静静含苞。归云暗想,她怎么看都有风情,自己是不懂的,可又是自己认识的小雁,怎会如此熟悉又陌生?

“小云,找个好男人快快嫁了吧!嫁得好一点,替我做新娘子,替我嫁好郎君,替我生一群可爱的孩子,替我把孩子们养大再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归云听着雁飞的话,听出她平淡口吻中毫不隐瞒的微颤。但她只是听着,像个听老师讲课的孩子。雁飞别过头来,眉眼一展,暖色拂面。梅花开了。“替我好好过日子,好好在这样的世道过日子!”“小雁!”归云叫。“我喜欢死后烧成灰,然后一把洒到黄浦江,干净利落!”  “小雁!”归云的声音重了些。“记住了?”雁飞拍拍她的脸,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手冰冰凉。归云没有躲开。雁飞最后说:“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过的好一点。”那晚,归云和归凤在舞台上飙戏,赛唱腔。没有张君瑞和崔莺莺的浓情蜜意的,很是剑拔弩张。

连江太中都听了出来,在后台打过好几次手势要她们注意。坐在人海中的雁飞,纤纤素手捧着一只像女人小腿一样婀娜饱满的瓷坛子。平稳地放在她的膝上。不太沉,足够装载一个人一生的结局。台上的归云看着她。她下午临走时对她说:“晚上给我好好唱,我带一个好姐妹来听戏。”到了晚上开戏,她捧着一只漂亮的坛子来,那上面描着鲜艳的红梅,很扎眼。捧着坛子的人,也很扎眼。台上的归云看到雁飞轻轻拍了两下那只漂亮的坛子。她就无缘无故卖力唱了。归凤先是惊疑,后又受她感染,不甘落后,卯足劲头将生平所学全部兜包袱掏出来。戏客固然听出耳油了,但仍毫不留情批评:“张生和莺莺是冤家也不是这样做的,瞧那大眼瞪小眼,跟斗鸡似的。”是唱得过头了,归云夜里睡在床上时就这样想。连日的不爽快,让她更烦闷。耳边是归凤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她们从小相对长大,有时候却又隔得这样远。归云憋着委屈。她想要的,她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她从没想过。纠缠的心结,从未释然,恍惚地,她踢开了被子,人凉着,想要清醒,却更乱。第二天,归云毫无意外塞了鼻,喉咙火烧火燎,感冒了。不得不留在家中休息。

归凤去上戏之前来看了看还睡着的归云,她正蒙着头,似尚在熟睡中。归凤替她再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出了门。门一关上,归云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对着白花花的墙壁出了神,墙壁上有淡淡的影子,缩到一点,她摇头:心眼怎么这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