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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归云难得有这样半日闲用作发呆。通常她的大多时间是在练嗓练功演出家务中渡过,每夜沾床即睡,睡得牢靠。这日趁病,倒是能做些旁的事。她打开床头边的木头匣子,里面有一匹蓝布,一条白手绢,一支黑钢笔,一张淡黄的信纸,一本零碎白纸用线钉起来的小簿子。她珍惜的全部财产。归云翻身下床,拿出小簿子,又拿出钢笔,端正坐在书桌前开始写字。书桌是展风为她添置的。

写完四个字——“切勿哀痛”,直起身子拿出匣子内另张信纸,两张纸拼在一,自己写在这边纸上的字有了那边纸上的字型。她练习了很久的,整整一个冬天,形慢慢似了,气质却娟秀。

她抚触着原来那张纸上的那行字,哀痛起来。每次练字,总要哀痛,惟有哀痛,才能勉励自己努力。因为她只能对着这句哀痛的话来练习。

她再拿昨日的报纸来练习。“有关团体向租界当局呼吁,要求妥善对待我方孤军,使其衣食丰足、行动自由、精神愉悦。租界当局表示,可安排有关团体探望,并同意我方团体进行慰问演出犒劳孤军战士。本报向社会各界招募,各位演艺界、戏剧界同胞,请踊跃报名,和我们一起向孤军战士们致敬!”

这回写完的时间长了些,写完之后,归云再看,先看字,同时也看了字面的意思,拿着报纸想了一下,有了主意。归云是第一次到这间在四马路上的报社。这边的弄堂林立的都是文明的报纸书局和文具商店,那边的弄堂却是花帜招展的花国府地。又两边互不侵犯,互相独立存在。果真符合文人雅士的爱好,也是大上海的海纳百川。

归云看准了门牌,往里探了探,黑黝黝的大铁门关着里面的热闹。一推,门就开了。延伸上去的是英式的回旋楼梯,踏上去的时候空空的,有回音。猛传下一阵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二楼的阶梯上站满了人,还排了队,归云觉得怯了,偷偷往上探探头。入眼的是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背影,正蹲下来给那群人拍照,一边还在叫:“小杨,往左边站一下。老张,你太高了,站到上面一排去。莫主编,你还是站到后面罢,肚子挡住镜头了。”

人们手忙脚乱地随着他的吩咐而行动,也抱怨。“卓阳就是卓阳,做什么都要一板一眼。”“今天竟然让这里年纪最小的小子给指挥,我不甘心!”“我们听艺术家的,这小子自负孤傲得很啊!不听他的可不行!”只听卓阳高昂的声音又说:“好了,现在好很多。我们开始吧!”“小姐,你找谁?”有人看见了归云,归云不好再躲,就干脆大方走出来,说:“我来报名给孤军慰问演出。”再笑得开一些,“我是唱越剧的,不过——不太出名。”报社的记者编辑自然都欢迎,有人欣喜了:“终于有越剧演员来报名了,这下我们可齐全了啊!”“不太出名没有关系,只要唱得好就行。”卓阳要过来拉她的手了,她往后一退,卓阳知道自己冒失了,无奈笑笑,说:“欢迎之至!”

这里的排练散了,卓阳领她进报社办公室报名。做登记的是秦编辑,戴眼镜,人也和善。她问归云:“你唱什么?”“《穆桂英挂帅》。”有人抢着说,是卓阳,他笑着望他,问,“是吧?”

归云点头。又有人风风火火跑进来了,她还将卓阳扳过了身去,几乎飞到他怀里。是那个金发美女蒙娜呢!

她气喘吁吁地连连亲吻卓阳的脸颊,激动地说:“你没有查错!”卓阳眼色一冷,将蒙娜拉到一边,严肃地用洋文和蒙娜说起话来。归云望望又望望,再低头专心填写表格,顺便又答了秦编辑几个问题。秦编辑了解些情况,问她:“来小姐能不能来唱一出?”“我得问问。”她想归凤未必会愿意的,但她也想归凤来唱,那样确实效果会更好。

心中想一阵,有了主意,她先告辞,离开时候路过另个办公室,卓阳在里头正襟危坐,同那蒙娜谈话。声音很低,外头听不见。他们的世界,对她来说,是陌生的。真的有距离。他的额头上还有蒙娜的红唇印。归云一低头,从这边快步走了。那边卓阳一推门,出来了,先去秦编辑处探探,好生失望,归云竟然不在了。

秦编辑推推眼镜,放下手里的表格,对卓阳说:“小卓,写三个字给我看。”

卓阳不明所以:“什么?”秦编辑把桌前的笔塞到他手里:“写‘杜归云’这三个字给我看看。”卓阳狐疑又打鼓:“为什么?”“先写给我看。”卓阳就写了,秦编辑拿起来,直纳罕:“哎!这杜小姐的签名同你的笔迹几乎要一模一样了,怪不得我看她的笔迹觉得眼熟。”她将手里的纸一起推给卓阳瞧。这话被听去了,有记者过来凑趣,一看,呵,真没错。就说:“我瞧你和杜小姐相熟得很,连你们‘卓家体’都外传了。老实交代,是不是把女朋友介绍过来表演了?”卓阳抽他后脑勺,笑道:“阁下是否看多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有这空,可抓紧时间抓住那大使馆那几个洋鬼子做采访去,最近美国总统又公开发表谴责声明,你得跟紧洋鬼子。”

男记者同他抬杠:“你小子倒安排我工作来了!实习这一年可把我们记者的四两拨千斤功夫学得不错,也好,今朝放你一马,改日有空好好逼供。”秦编辑也觉着有鬼,笑他:“小姑娘说话有根有据的,长得也标致的来!和你倒也挺合适的。”

卓阳直觉头疼,说:“现在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哪里有空想其他的。”

“老莫这个老工作狂,带出一群小工作狂来,可真不是好事情!”卓阳一把拿过桌上的相机,朝秦编辑晃了晃:“小工作狂再去大干六小时。”

说完进了暗房。也有人在暗房,是蒙娜。她手里拿了成果,叫卓阳过来看。“这是你上次跟我说的东宝兴路的那栋石库门。”“嗯,这地方临近日军司令部,虹口闸北地区只这地方出现过大批女性用品。”卓阳皱着眉。

蒙娜轻蔑一笑:“这一次可证实这里并非什么性交易场所,而是日本人拐骗的东亚各国少女组成的慰安所,我要好好大书特书。”“不行。”卓阳打断她。蒙娜瞪他:“阳,我很辛苦得来这条线索,你不让我说话,我会死!”“如果现在你就说了出去,这房子里的人就会死,被杀光烧光,然后日本人再造一所,再抓来一批。周而复始,更多无辜人受害。”卓阳用手压住照片。“她们活得比死还难受!”卓阳的手成了拳,压住那张照片:“至少能让她们活着。”  “哦,阳!”蒙娜低呼,“你不会想要救她们出来吧?”“想,但我知道很难!非常非常难!”蒙娜问他:“你想上战场?”卓阳抿抿唇,很干,他的心,很烦:“随时可以!茫然四顾,找不到更有效的选择了。我的国家要灭亡了,我到底能做什么?我一直这样问自己。”蒙娜放弃了:“好吧!你总是坚定。”她记得,莫主编安排过义勇军的教练训练报社一众记者编辑。卓阳拿枪、放子弹、上膛的动作流畅极了,就如画画、冲印相片一般熟练。他举起枪的时候,其他人还没拿稳枪。他的准备,或许早已做好。蒙娜静静退出去,替卓阳带上门。孤军营汇演势必要轰烈了,群情很激动,响应的也多,没几日报名的节目就满了,秦编辑忙着排节目表,排来排去,总有多余。“老莫,我们是不是删掉几个节目?”秦编辑请示莫主编。莫主编说:“没有想到各界反映如此踊跃。我们挑最出名的那几个角儿,其他人我们还是要感谢人家的支持,邀请一起去孤军营看演出。”秦编辑又重新整理节目单,勾掉几个名字,看到归云的名字,她就问卓阳:“小卓,杜小姐的节目怎么样?”卓阳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写稿。他做得专注,从摄影记者向文字记者靠了,也努力,莫主编就给了他写通稿的活儿。他抬了头,肯定地说:“十分好,希望你们可以让她演出。”“这话不容置疑地在要我开后门!”秦编辑笑盈盈说。“用实力说话,不用开后门!”卓阳眨眨眼睛,侧头看窗外起伏的屋顶,想,如果不能去唱的话,她必定会失望。而他,真不想让她失望。又想,如果不能去唱,她会不会哭鼻子?她哭的时候眼睛通红鼻尖通红,像只小兔子。想到这里,卓阳便顺手在白纸上画了一只兔子,嘴角一斜,伸个懒腰,继续写字。

秦编辑就不去删归云的名字了,还开玩笑:“年轻人稳重是好事,但是追女朋友可不应该这样气定神闲!礼拜六通知她来排练。”他们都以为归云是他的女朋友,奇怪的是他压根不想否认。卓阳笑着说好。

莫主编走过来,问:“我倒一直要问你,你可老实说,是否联系过王老板工厂的自卫队?”

“没错,他们接外务!我查清楚了,那石库门是被一对日本夫妇租下经营,并非算日军方面的附属业务。故此我认为能救得一人是一人,这险值得冒!”卓阳见莫主编一脸郑重,也就不瞒了,干脆如实说。莫主编听得凝重了:“王某人的自卫队暗地里老早归了重庆方面暗里的那些组织,现今你把这么一个暗示给他们,可就跟那群人纠缠不清了。”卓阳正色,且坦白:“我并不仅仅去暗示了!”莫主编见卓阳还冲他满不在乎地笑,并且偏偏还要说:“我还想拍东宝兴路石库门内的情形。”

“你这次完全是挺身涉险!没有转圜余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且在座各位,哪位不是在涉险,大家还是坚持在新闻战线的第一线!”

莫主编莫测地一笑,是赞赏的:“你的冲劲总是锐不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