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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如同在走钢丝,一个不稳,是性命攸关的事。雁飞见她气色不稳,安慰:“也不能往坏处想,如果捱到胜利,不但合家团圆,还能功成名就。”归云摇头:“要什么功成名就?我只要合家团圆。”雁飞拥抱她:“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不怕,真的别去怕。”归云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得到安慰之后再工作,她埋首算账,剥打算盘珠子的速度愈来愈快。裴向阳总跟着雁飞,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静静趴着写功课,雁飞为他摇着扇子赶蚊子,再望望归云,叹气:“你都要成老黄牛了。”归云不抬头:“世道艰难,我须努力。”“从来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难。”归云抬起头:“这年月,从来只能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不当人。恐怕这样我们才能熬下去,活过来。”雁飞叹了下:“卓记者果真是干革命的,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她把话岔开了,伸出自己的青葱玉指,对归云说,“我是益发吃不得苦,等孩子生下来,可怎么养她?”归云果然抬头,说:“自然是有我的。”雁飞竖竖眉毛做怪脸:“我还真没想过日后的路怎么走,只盼着这个孩子,可老实说却真没光明大道开给她。”她想了下,“干脆我入干股给你算了,当我给我孩子存老本。”

正合了归云的意思:“我欢迎之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你帮衬我,我更不怕了。”

也是雁飞的原意,她笑:“那我也不客气,先对你这里提些意见。”便真提了许多建议,让归云又生了些经营的主意。归云有了念头,心里的愁就淡了些,雁飞的心,也放下了些。当归云疏朗的笑越来越少,雁飞是能清楚知道她是在承受着割舍的痛,她竟肯从心头割舍,放了自己爱的人走。如果换作她,不放,坚决不放。然,雁飞转念,不放又怎样?郎心磐石,坚不肯转移,该走的还是要走。

归云到底比她幸运,也比她坚强。雁飞在饭庄的雅间恍惚睡去,归云找了毯子给她盖上,带了裴向阳到外间,自己也轻了手脚做事。雁飞睡得恍惚了。正值黄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点坠地的声响,更使人容易恍惚。好像有人走近了她,抚摸了她的发。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口中却轻轻问:“你走的时候真的不后悔?”他轻轻答:“我不能后悔。”“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狠?周老爷身上被捅了十八刀,那年你正好十八岁。”

“很好的纪念不是吗?”雁飞睁了眼睛,坐直了。向抒磊只是望着她,回忆当年。她睡醒的样子他是见过的。那时候她趁着在灶庇间生火的空闲偷偷睡觉,锅灶的黑灰睡到脸上去,醒来像只花猫。

他不常笑,不愿笑,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却笑了。她睡醒的那刻,是有片刻的迷糊的。

她眼里的他,俊俏一如当年。一个男子,怎能如斯俊美?那时的少男少女,暗地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她捅破这层纸,他极力回避。可终于她看见他狰狞的一面。当夜想了又想,去敲他西厢房的门,却见他好好一个人蜷缩着抽大烟。她去争夺他的烟枪,再然后看到他的伤。让他继续抽?不不不。她不让他抽,毁了他的烟枪,坚决要他戒。“我早说过,你带我走,是带我脱离苦海,日后日子再苦,也不是苦海。可你却说在我身边意志不坚定。”她记恨他走时的速战速决,抽刀斩乱麻,谁也不比他干脆。让她一人呆傻在原地,是她一厢情愿表错情,任性妄为。以后种种,是命运惩罚她,也是她自己惩罚自己,存心堕落到底,豁出去给他看。从此心中没有光明。他毁了她的情意,还有她重生的指望。怎能不恨?怎能不恨?“我后来做过雏妓,再后来做了舞女,现在要生一个父不详的孩子。这就是被你抛弃后的人生。”他覆上她的手:“小雁,人只有一辈子,好好生活。”她嘴角噙住冷笑:“杀人者终偿命,欠债者须还钱。谁都逃不了自己的债。”

“对。”他微微笑一笑,“该还的总要还。”雁飞眼波渺茫,无所适从。几番相遇,他越来越坦然相待。初时有激动,她看得出来,如今激动荡涤到深处,连条波隙都没了。人情世故,她仍稍逊他一筹,虽然这些年她恶补,一如当年恶补文化。始终追不上。似幻似虚,得失原来多么可笑!雁飞再度伏趴下来,只想好好睡觉。耳听得他走了出去,和归云展风告别。又不由想,他来干什么?就算天空深到一丝裂痕都看不到,心头的裂痕都永世难补。向抒磊习惯黑到无云无月的夜。很多年以前,在这样的夜色下,他趴伏在母亲柔弱的背脊上,母亲勉励快步前行。

“妈,我疼!”他无意识呻吟,浑身上下火烧火燎,无一不是煎熬,只希望立时死去,再不用受肉体的折磨。他的母亲不准。“忍!有口气必得忍。报仇雪恨,但凭这口气。”天色阴暗了,东北的天气寒冷,冰凉的雪末子都能覆盖这对逃亡的母子。周遭没有声响,万籁俱寂,母子两人相依相靠,要寻找光明。向抒磊终于忍得痛,一口气撑住了,他活过来,从此只有一件大事——就是报仇雪恨。

不会有其他,生命里没有更多的意义。也不会再有其他意义。向抒磊走到了自己宿舍门前。“向抒磊。”又是吴枫露。他望望天色:“这么晚了,你不该来这里。”吴枫露脸上不是没有幽怨:“明天剧团开跋,你当真不跟着走?”他笑笑:“不走。”她和小雁一样执着,一样勇敢,只是差在不能令他悸动。吴枫露也笑笑:“离开上海以后,我发誓要找一个能回应我的男人结婚。”

“你早该这样了。”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六道轮回,人早该抛弃以往,迎来新生。总有人还会有新生。“让我亲亲你。”吴枫露说,眼睛发亮,近乎逼视恳求。她喜欢他有多久?一年多两年了吧!夜色让人大胆,提出平日不敢提的要求。向抒磊摇头:“你应该保留给你未来的丈夫。”吴枫露失望了,她作抱怨:“我以为夜晚能改变一切,谁知道还是改变不了你。”一年多还是两年?她的热情耗尽,一切都将结束。向抒磊开门,吴枫露离开。不是一路死心眼到底的人会比较容易获得新生。屋中本无常物,桌上一张镇纸压着的镇纸苍白触目。他再度看了一遍白纸,上面是他的新任务。他想了片刻,提起钢笔写信。“人手紧缺,既无爆破队辅助,又无爆破经验及充足弹药,对杨浦日军物资中转仓库任务无十足信心,请求支援。”停笔,思索片刻,又写,“自王启德就义,本组严重受挫,无论人员还是器械,均已无法胜任愈加繁重的公务,望能增补供给。”“增补供给?”他默默念了一遍,嘴角忽而一撇,薄唇一抿,冷笑出声。

他再捻起那页白纸,上面黑字分明:“本部获悉最近将有作暗杀用军火枪械存于杨浦某中转仓库,鉴于你对该仓库勘察数次,掌握地形及人事,故将爆破任务交于你组,望能以牺牲之勇气,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向抒磊再度冷笑。他以“维护领袖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为由,申请转编入正规军。这层身份太阴太暗,打他到无底深渊,他想要光明正大干一场,他想做一个真正可以上战场的军人,但谁都知道这局子只能进不能出。申请一石击起千层浪,大佬冷冷说了一句:“想要食碗面反碗底,他还不够资格!”

连顶头上司都保不住他,语重心长说他“不懂迂回之术”。他不是不懂,只是没有时间去周旋。但此后,样样行动步履艰难,手下熟手被上面用各种借口调走,他只得从王老板旧日的自卫队里选人重组。这群不在编制内的兄弟肯跟着他,他得为他们负责到底。他再想了想,又找了一张纸,写下一些人名。最后在徐五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便盖上钢笔盖子,顺手在枕边拿起一条带血的手绢,是随信一起寄来的。当年这条手绢包裹过他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道伤口,母亲的泪热烫地滚在他的面上。

“妈,我已经不成人了!”母亲近乎凄厉地在他耳畔低叫:“就算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们!”他收到的信最后一句写:“令堂留言,希望你做鬼也不能放过敌人。我们希望你能完成令堂的遗愿。”遗——愿!母亲选择的道路和他一样,留在东北做死士,丧讯传来,死于自杀性爆破。

仰头倒在床上,映眼的是漆黑。这间屋子的窗口永远进不得光。他是真的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展风在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向抒磊传给他的字条,立刻去找了归云。“向先生买好了火车票,后天晚上走!”归云捂着心口,满心的不放心:“那么快?”她不舍得,那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如今离别在眼前,“马上要过中秋节了。”又问,“你们真的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吗?”展风虽有一腔踌躇满志,这会也默然下来。他静心的时候也思考,自己走着这条路是被逼着上去,但他心甘情愿。只是一切都混沌,何去何从,他似乎从来都是听别人安排。

真的准备好了吗?展风被问得心念一靖。他一向仓促上阵,这时候更是只能进不能退,说道:“我是想好了的。现在中国人万众一心抗日,前线吃紧需要人员补充,这是我要做的。众志成城,不愁赶不走鬼子,届时家家都团圆,都有好日子过。”他不忘他的责任:“归云,我会去找归凤。”归云明白,浮生乱世,人世离合。归云感同身受,念及不知何时将离去的卓阳,怆然神伤。

展风匆匆暗中寻了归凤,紧紧握住归凤的手,她是他今世的妻,要与他白首偕老的人。他明白,他的难也只有她才能与他同当。所以有的话他只对她说:“临走前最后一宗任务是暗杀周文英,他接替方进山替鬼子做事,实在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