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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

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犹豫。

于是,罗辑开始构思这个人物。他首先想象她的容貌。然后为她设计衣着,

接着设想她所处的环境和她周围的人。最后把她放到这个环境中,让她活动和说

话。让她生活。很快,这事变得索然无味了,他向白蓉述说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每个动作和每一句话都来自于我的设想,缺少一

种生命感。”

白蓉说:“你的方法不对,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创造文学形象。要知道,一

个文学人物十分钟的行为,可能是她十年的经历的反映。你不要局限于小说的情

节,要去想象她的整个生命,而真正写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于是罗辑照白蓉说的做了,完全抛开自己要写的内容,去想象她的整个人生,

想象她人生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想象她在妈妈的怀中吃奶,小嘴使劲吮着,发出

满意的晤晤声;想象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伞,享受着和雨丝接触的感觉;想

象她追一个在地上滚的红色气球,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着远去的气球哇哇大

哭。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刚才迈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象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孤

独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从门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妈妈了,就在她要哭出

来时,发现邻桌是幼儿同的同学,高兴地叫起来;想象大学的第一个夜晚,她躺

在宿舍的上铺,看着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树影...罗辑想象出她爱吃的每一样东

西,想象她的衣橱中每一件衣服的颜色和样式,想象她手机上的小饰物,想象她

看的书她的MP4  中的音乐她上的网站她喜欢的电影,但从未想象过她用什么化

妆品,她不需要化妆品...罗辑像一个时间之上的创造者,同时在她生命中的不同

时空编织着她的人生。他渐渐对这种创造产生了兴趣,乐此不疲。

一天在图书馆,罗辑想象她站在远处的一排书架前看书,他为她选了他最喜

欢的那一身衣服,只是为了使她的娇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

她从书上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一下。

罗辑很奇怪,我没让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经留在记忆中,像冰上的水渍,永

远擦不掉了。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夜里。这天晚上风雪交加,气温骤降,在温暖的宿

舍里,罗辑听着外面狂风怒号,盖住了城市中的其他声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

沙粒般啪啪作响,向外看一眼也只见一片雪尘。这时,城市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这幢教工宿舍楼似乎是孤立在无际的雪原上。罗辑躺回床上,进入梦乡前突然有

了一个想法:这鬼天气,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该多冷啊。他接着安慰自己:没关系。

你不让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这次他的想象失败了,她仍在外面的风雪中

行走着,像一株随时都会被寒风吹走的小草,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大衣,围着那条

红色的围巾,飞扬的雪尘中也只能隐约看到红围巾,像在风雪中挣扎的小火苗。

罗辑再也不可能人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后来又披衣坐到沙发上,本来想

抽烟的,但想起她讨厌烟味,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着。他必须等她,外面的

寒夜和风雩揪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个人,如此想念一个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时,她轻轻地来了,娇小的身躯裹着一层外

面的寒气,清凉中却有股春天的气息;她刘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莹的水珠。她

解开红围巾,把双手放在嘴边呵着。他握住她纤细的双手,温暖着这冰凉的柔软,

她激动地看着他,说出了他本想问候她的话:

“你还好吗?”

他只是笨拙地点点头,帮她脱下了大衣。“快来暖和暖和吧。”他扶着她柔软

的双肩,把她领到壁炉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炉前的毯子上,看着火光幸福地笑着。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罗辑站在空荡荡的宿舍中央对自己说。其实随便写出

五万字,用高档铜板纸打印出来,PS  一个极其华丽的封面和扉页,用专用装订

机装钉好。再拿到商场礼品部包装一下,生日那天送给白蓉不就完了吗?何至于

陷得这么深?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眼湿润了。紧接着,他又有了另一个

惊奇:壁炉?我他妈的哪儿来的壁炉?我怎么会想到壁炉?但他很快明白了,他

想要的不是壁炉,而是壁炉的火光,那种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忆了一下

刚才壁炉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别再去想她了,这会是一场灾难!睡吧!

出乎罗辑的预料,这一夜他并没有梦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觉单人床是一条

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觉

得自己像一根尘封多年的蜡烛,昨夜被那团风雪中的小火苗点燃了。他兴奋地走

在通向教学楼的路上,雪后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他觉得这比万里晴空更晴朗;路

旁的两排白杨没有挂上一点儿雪,光秃秃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觉中,它们比

春天时更有生机。

罗辑走上讲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她又出现了,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

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个人,与前面的其他学生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她那

件洁白的大衣和红色的围巾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只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

她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低头翻课本,而是再次对他露出那雪后朝阳般的微笑。

罗辑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不得不从教室的侧门出去,站在阳台上的冷空气

中镇静了一下,只有两次博士论文答辩时他出现过这种状态。接下来罗辑在讲课

中尽情地表现着自己,旁征博引,激扬文字,竞使得课堂上出现了少有的掌声。

她没有跟着鼓掌,只是微笑着对他颔首。

下课后,他和她并肩走在那条没有林荫的林荫道上,他能听到她蓝色的靴子

踩在雪上的吱吱声。两排冬天的白杨静静地倾听着他们心巾的交谈。

“你讲得真好,可是我听不太懂。”

“你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嗯,不是。”

“你常这样去听别的专业课吗?”

“只是最近几天,常随意走进一间讲课的阶梯教室去坐一会儿。我刚毕业。

就要离开这儿了,突然觉得这儿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

以后的三四天里,罗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他独

处的时间多了。喜欢一个人散步,这对于白蓉也很好解释:他在构思给她的生日

礼物,而他也确实没有骗她。

新年之夜,罗辑买了一瓶以前自己从来不喝的红葡萄酒,回到宿舍后,他关

上电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点上蜡烛,当三支蜡烛都亮起时,她无声地和他坐在

一起。

“呀,你看——”她指着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兴起来。

“怎么?”

“你到这边看嘛,蜡烛从对面照过来,这酒真好看。”

浸透了烛光的葡萄酒,确实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像死去的太阳。”罗辑说。

“不要这样想啊,”她又露出那种让罗辑心动的真挚,“我觉得它像...晚霞的

眼睛。”

“你怎么不说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晚霞消失后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了。”

“是,是啊。”

他们谈了很多,什么都谈,在最琐碎的话题上他们都有共同语言,直到罗辑

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进肚子为止。

罗辑晕乎平地躺在床上,看着茶几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烛光中的她已经消失

了。但罗辑并不担心,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会出现。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罗辑知道这是现实中的敲门声,与她无关,就没有理会。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白蓉。她打开了电灯,像打开了灰色的现实。看了看燃着

蜡烛的茶几,然后在罗辑的床头坐下,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还好。”

“好什么?”罗辑用手挡着刺目的电灯光。

“你还没有投入到为她也准备一只酒杯的程度。”

罗辑捂着眼睛没有说话,白蓉拿开了他的手,注视着他问:

“她活了,是吗?”

罗辑点点头,翻身坐了起来:“蓉,我以前总是以为,小说中的人物是受作

者控制的,作者让她是什么样儿她就是什么样儿,作者让地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就像上帝对我们一样。”

“错了!”白蓉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现在你知道错了,这就是

一个普通写手和一个文学家的区别。文学形象的塑造过程有一个最高状态,在那

种状态下,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学家的思想中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这些人

物,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们,像偷窥狂一般观察

他们生活中最细微的部分,记录下来,就成为了经典。”

“原来文学创作是一件变态的事儿。”

“至少从莎士比亚到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都是这样,他们创造的那些经典形

象都是这么着从他们思想的子宫中生出来的。但现在的这些文学人已经失去了这

种创造力,他们思想中所产生的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片和怪胎,其短暂的生命

表现为无理性的晦涩的痉挛,他们把这些碎片扫起来装到袋子里,贴上后现代啦

解构主义啦象征主义啦非理性啦这类标签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