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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上海《大沪晚报》);“一代文豪,从此永别。鲁迅遗体昨大殓,今日葬万国公墓,定下午二时出殡,蔡元培等将执绋”(上海《立报》);“胶州路畔空气肃穆。万人凭吊鲁迅。”(上海《大沪晚报》);“文星殒落  各界凭吊殡仪馆内瞻仰鲁迅,‘中国高尔基’棺前夜。”(上海《社会晚报》);“我国文坛最英勇的战士鲁迅遗榇昨已安葬青年群众自动执绋者六七千人中外各领袖亲致悼词盛况空前”(上海《广东报》);“巨星落大地!鲁迅出殡,蔡孑民宋庆龄执绋,哀歌声震动了苍空”(上海《大晚报》);“苏联失掉了高尔基,损失不若中国死去鲁迅大。北平文艺界将发起追悼会……”(北平《北平新报》)

治丧委员会由蔡元培、宋庆龄、毛泽东、马相伯、内山完造(日)、沈钧儒、A.史沫特莱(美)、萧三、曹靖华等九人组成;鲁迅遗体移到万国公墓下葬时,抬棺者为巴金、胡风、靳以、萧军、张天翼、姚克、鹿地亘(日)、吴朗西、周文、黄源、曹白、黎烈文。

鲁迅去世的消息第二天传到北平,在西三条二十一号,一位五十八岁的初老妇人双目含泪,南望上海,再看看她正照料着的一位八旬老太,叹息一声,止住南下参加鲁迅葬礼的愿望,将一间书房布置成灵堂,摆上鲁迅生前爱吃的几样小菜,为鲁迅守灵。

这位毫不起眼的妇人名叫朱安,她是鲁迅的原配妻子。她正照料着的老人,就是鲁迅的母亲鲁瑞;她布置的那间灵堂,正是鲁迅离开北平(当时还叫北京)前的书房。

而此时,在上海接受各界慰问的鲁迅遗孀,是许广平。

在上海鲁迅的葬礼上,在文化界几乎和鲁迅一度齐名的大弟周作人却没有出现,他只在北京大学法学院的礼堂里参加了追悼会——这不是因为众所周知的政治原因,鲁迅死时,离周作人当汉奸还有三年。

鲁迅与许广平的故事,了解现代文学的人耳熟能详;但这位原配朱安,却长期被有意湮没在岁月的尘沙里,不为人所知,直到十几年前,才在改革开放的整体社会氛围中,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朱安嫁给鲁迅,那时鲁迅已经家道中落,但在当地还是一个体面人家,鲁迅又是个正在日本留学的学生。她对这门婚事,没有任何不满;而按她的天生性格,本也很少有不满、怨怒的时候。

比她小三岁的鲁迅是绍兴城里的望族子弟。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先在江西当知县,后升调京城任内阁中书,他家的门头上,醒目地挂着“钦点”、“翰林”的牌匾。他的家产,还有水田四五十亩,可以说是令人羡慕的“官僚加地主”家庭。

但是在鲁迅十三岁那年,祖父周介孚一时昏头,为亲友向负责科举浙江乡试的主考官行贿。行贿事发,畏惧这一大罪的祖父先四处避难,后绝望自首,被关押在杭州监狱。接着,第二年,父亲周伯宜突然重病吐血,卧床不起,百般医治无效后于次年散手人寰,留下寡妻和四个儿子。

短短三年时间,鲁迅的家庭从显赫跌入了困顿,身为长子长孙的他在这剧变中尝尽了世态炎凉。及至成年,十八岁的鲁迅去参加科举会稽的县试,在五百多人里名列第一百三十六;在他准备参加绍兴府的复试时,一个小弟弟病亡,使他心情大坏,没去应考。他本就对科举没有热情,此后再未参加过考试。

不考科举,鲁迅去上了在当时人观念里尽是“邪说”、不算“正路”的新式学堂。他先去了南京江南陆师学堂,在这个半军校的学堂里呆了半年,见识了把“钊”字读为“钧”的教员,后来在因讥笑说地球的“东半球公转、西半球自转”的教员而在两天内被连记两次大过和两次小过之后,鲁迅转学到矿路学堂。在这里,他真正接触了现代科学,成绩也多半是第一名。

1902年3月,鲁迅东渡日本,先在东京弘文学院学日语,后到仙台学医学,再返回东京学德语、读杂书。他在日本呆了七年多。这一期间,鲁迅剪掉了辫子,更开阔了眼界,深化了思想,同时和弟弟周作人在东京结识了房东之女羽太信子,这一切对他的思想和生活产生了久远、巨大的影响。

负笈日本时,鲁迅已经二十一岁,在三年前,他的母亲鲁瑞已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女方就是绍兴普通人家的朱安,鲁瑞对她的温和、驯顺和勤劳赞不绝口。

鲁迅对包办婚姻这样的做法十分厌恶,但他对家道中落后承受无数风吹雨打的母亲却非常孝敬。鲁迅一生大约用过一百五十八个笔名,最常用的是“鲁迅”,原因就是母亲姓鲁。他接受了订婚。

订婚后,鲁迅连去见未来妻子的兴趣都没有,尽量拖延完婚。1902年和1903年,鲁迅两次从日本回家,母亲和朱家屡屡催促成婚,都没办成婚礼,鲁迅只叫朱家先让朱安放脚,并进学堂读书。到1906年,鲁迅二十五岁,而朱安已经二十八岁了,鲁瑞觉得再拖下去无法对朱家交代,就使出了强硬手段。

鲁瑞给在日本的鲁迅连连去信,催他回家完婚,有时一天两封。对这门婚事极其抵触的鲁迅苦不堪言,说,“我因为生气和烦躁被搞得神经衰弱”;鲁瑞最后托人再写来一信,说“母病重速归”!

无可奈何的鲁迅从日本回了家。一进家门,只见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满面春风的鲁瑞哪有一点病容?鲁迅在被母亲安排单独长谈后,立即被人换上礼服,安上一条假辫子,准备迎娶他的新娘朱安。

花轿来了,轿帘掀开,先伸下一只脚,这只脚倒不算太小,不象始终被裹着的。新娘下轿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鞋子掉了,一只标准的三寸金莲露在众人前,掉在一边的那只鞋子里原来充塞了棉花。

为鲁迅始终拖延不肯娶自己而忐忑不安多年的朱安听说新郎喜欢大脚,就在上轿前特意做了这样一番掩饰。刚下轿就败露,新娘朱安的表情极其狼狈。

订婚已七年的鲁迅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女人:身材瘦小,面色灰黄,尖下颌,凸前额,与美丽、青春无关。

呆若木鸡的鲁迅在司仪的安排下机械地和朱安拜着天地。鞭炮齐鸣的热闹婚礼,掩盖着一代思想文化巨匠和一个平凡女子之间就要发生的巨大悲剧。

新婚之夜,鲁迅彻夜未眠。胆怯的朱安一次次只敢小心轻声地说两个字:“睡吧。”  换来的是鲁迅无边的沉默。

第二天鲁迅连新房都没进,在母亲屋里看了半夜书,后半夜就睡在母亲屋里。

第三天,鲁迅还是睡在母亲房间。

恐慌和羞耻,惊疑和痛苦,新婚的朱安在空空的新房里手足无措,天天流泪。

没有蜜月,完了婚的鲁迅迅速回了日本;这一去就再没回来,直到三年后他结束留学生涯。这次他在家的时间,一般认为只有四天,最长也不过半个多月。

谈及婚事,鲁迅对友人周寿裳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个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深受现代新思潮浸染的鲁迅,时刻思索着中国人应有的“新的人生”,面对自身命运的这一反讽式安排,内心的痛苦并不在被他冷淡的朱安之下。

对母亲给的这份“礼物”,鲁迅并没有“好好地供养它”。1909年8月,他从日本回国,先在杭州一所师范学校任教;次年7月,回到绍兴,任绍兴浙江省立第五中学教务长,后任学监,再转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在绍兴工作,离家很近,他却只偶尔在周末回去看看母亲,其余时间就只身留在学校,要么批改学生作业,要么通宵读书和整理古籍。

他是尽量不与朱安接触,他认为这不该是他的妻子。内心苦闷中,三十来岁的鲁迅无心修理边幅,看上去几乎象个老人。

孝顺的鲁迅没有明言埋怨母亲,只曲折地流露心迹。他有一句关于母爱的名言:“母爱就像湿棉袄,脱了嫌凉,穿着又不舒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想的不就是母亲为他包办了一桩完全不符合他心意的婚姻、为他造成了终身痛苦吗?

1912年5月,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同为绍兴人的蔡元培邀请鲁迅到教育部工作。那时临时政府的大总统由孙中山换了袁世凯,首都已从南京迁到北京。鲁迅到北京开始了十四年之久的生活。

在北京的前七年多,鲁迅独居;朱安则在绍兴家乡,尽心伺候着周老太太鲁瑞。双方的婚姻家庭生活一片荒凉。

1919年11月,鲁迅的经济条件已比较宽裕,他买下了北京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十一号的一个院子,花费三千五百元。北洋政府时代是公务员工资最高的时代之一,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佥事兼第一科科长周树人同志主管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等事宜,在1913到1922年,他的年薪收入在二千五百元到三千九百元之间。

三进院落的八道湾胡同十一号使鲁迅在绍兴的家全搬到了北京。鲁迅自己住阴暗潮湿的中院,母亲和朱安住前院,大弟周作人和弟妹羽太信子、以及二弟周建人住后院。

全家团聚,而且鲁迅在那时正逐渐声望鹊起,但他却没有好心情:因为朱安也来了。

以前鲁迅和朱安避开,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倒也给了彼此安静。如今到了一个屋檐下,矛盾再也无法避免。

朱安婚后十三年,不但没有和鲁迅过上基本的夫妻生活,甚至几乎没得到鲁迅一个笑脸。她除了日日伺候婆婆鲁瑞,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自己这桩可怜的婚姻,她觉得丈夫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到1919年,鲁迅终于让她搬来北京,她的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到首都和“当京官”的丈夫团聚,这让她在娘家和当地也恢复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