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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泥人也有个土性!”老爷子这么感叹道:“人谁不要脸面?你瞧瞧你这张嘴,说什么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家两口子这没日没夜的伺候你,这都不作数了?再说,人家也没占你便宜呀!范磊发点钱,还记着给你买螃蟹,你那么说话,多伤人呀!”

“我那不是话赶话嘛,其实我心里没那个意思……”  老太太口中仍没忘了为自己辩解,然而明显底气不足。害女儿也受了连累得跟女婿这么分着住,更何况女儿还怀着身孕,女婿一定很不放心,她心里暗自把肠子都悔青了,也觉着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奇*书*网-整*理*提*供)老太太思忖再三,犹豫地向老伴提出:“让水灵带着小水回家住吧。我现在就是上个厕所什么的得用人,要是一天在家里不动弹,其实也没多少事。你说,你能不能管我,咱不用水灵他们两口子照顾?”

老爷子想了一下,点头道:“应该行。不就是做两顿饭吗,我觉着没问题。”

怎么把水灵合理地打发回家而不让她生疑也需要技巧,好在老太太精于此道,祭出了当初在医院里绝食闹出院的撒手锏,从一大早开始就对水灵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嫌水灵做的菜里油有股子哈喇子味,扔了筷子不吃,一会儿又说水灵归置屋子收拾得不干净,毛病挑多了,顺理成章地冲水灵大发脾气,赶她回自己家去住,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留下来。水灵不知道妈这是撞上了哪门子的邪,又不能拍桌子而起对她以牙还牙,只好强忍着委屈和郁闷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回到了自己家。

有女儿一家三口在身边陪了那么多天,突然人一少,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觉得不习惯这种宁静了。老爷子牛刀小试做出的第一顿晚饭不敢恭维,简单不说,还咸得没法下嘴。不过两人也都没什么吃饭的心情,草草动了几筷子,便由老爷子收拾了桌面。没开电视,小水不在,没人闹着看动画片,老两口也打不起精神听戏或者看电视剧。两人坐在日光灯惨白清冷的光线里,相对无言。

沈林的“黑七月”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自从沈林高考一个月倒计时开始,水兰就全力以赴为儿子高考提供后勤保障,很少顾得上回家看父母,所以在高考结束后应儿子要求跟他一起去姥姥姥爷家时她才知道,水灵一家都已经搬回自己家住了。老太太说嫌人多了烦,跟老爷子俩人单过感觉最好。她的样子看上去倒还真是逍遥自在,可水兰心知这八成是老太太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什么事情自圆其说的幌子。就算是真的,这也纯粹是瞎胡闹,就凭老爷子的岁数和身体,做饭、洗衣服、给老太太洗澡、扶她上厕所这些活,他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

“您这不是成心让我们不放心嘛!”水兰简直对幺蛾子层出不穷的母亲无计可施。可老太太脸一板,佯怒道:“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再说了,水灵范磊也照顾我们好几个月了,也该让人家歇歇了。你要是不放心,你就来管我和你爸!”

这句话切中了水兰的七寸,让她一时语噎。可恨愣小子沈林还顺着这个话茬给老太太帮腔:“对,妈,姥姥说得也是。现在小姨他们俩都上班,是挺辛苦的。反正我也要上学走了,你一人也没事,你把姥姥姥爷接咱家去得了。”水兰心下暗暗恚怒,不禁皱起眉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低声道:“你甭跟着搅和,你知道什么!”

沈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冷笑了一声。当着自己父母的面,水兰被儿子的放肆搞得下不来台,脸上实在挂不住了,愠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沈林冷静地答道。他将一盘切好的西瓜分给姥姥姥爷,又拿了一块递给水兰:“我就是想,实干总是比空话有用吧。得,妈,我不说了。吃西瓜。”

沈林的话虽然让水兰尴尬,可也提醒了她。水灵还带着双身子,自己在剧团却基本上是终日无所事事,等沈林去读大学一走,家里需要自己操心的事也不剩下什么了,接父母过来住确实成了上策。为什么一直没往这方面动脑子,水兰暗地想了一下,八成是因为自己心里横着丈夫这道坎。

孝子  第二部分  5(5)

为了试探丈夫的态度,水兰装作无心地随口跟丈夫提起老两口现在单过的事。沈致公看上去心不在焉,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爸妈那情况,身边缺不了人,沈林也说了,说水灵他们也伺候好几个月了,是不是也该换换,轮到咱家管爸妈?”没想到沈致公很痛快地应允说,只要她愿意,多到老两口那边去去也没问题,就是晚上住下,自己也没意见。水兰被这满拧的答案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你就那么盼着我住外面,不回来?”

“要不怎么,不是你说要去照顾么?”沈致公觉得妻子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是让父母搬到家里来住,他立刻收起了原来的心不在焉,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这不是开玩笑吗!怎么可能呢?我天天那么忙,根本顾不上家,你们母女俩那个急脾气,在一块还不天天吵?也不知你们是不是没脑子,那范磊和水灵俩人闲着,不是正好照顾你爸你妈吗?”

“可人家水灵现在不是白天要上班嘛!”水兰努力地争辩道。沈致公想也没想,顺口说:“那范磊有空啊。”水兰听得奇怪,反问他:“他不也在你那上班吗?”沈致公这才知道说漏了嘴,他有些尴尬,哼哈几声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再说话。水兰知道再商量下去也无非是这个结果,她主动中止了讨论,像以前从未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一样。

要不是老太太的意外事件,可能老两口会笃笃定定地在这个大院、这栋老宅里日复一日与街坊谈天打牌,一直到终老此生。很多情况下,只不过一个瞬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突变,却会推翻此前的所有预设,彻底地改变一件事乃至一个人生以后的整个发展走向。

扶老太太上厕所,这个活儿老爷子打两人单过以来训练了这么些日子,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谁能想到这一次老太太起身的时候老爷子竟然会一个没扶住,让两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呢?偏偏这事发生在一帮老麻友正在院子里等着俩人回来重新开局的时候,偏偏这天张大妈有事没过来,来打牌的人里就没有女街坊,偏偏范磊水灵水兰这些平常老抽不冷子就在老太太眼前晃的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在出事时踪影全无。老爷子自己根本扶不起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只得大声叫外面的易老爷子和张大叔进来帮忙。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临老让几个异性老街坊看见她光着屁股一身湿漉漉地躺在卫生间里的狼狈相,被他们七手八脚给扶起来又把裤子穿好时,老太太上吊的心都有。

这个地方老太太呆不下去了,她宁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哪怕这名声和尊严只存在于她自欺欺人的幻觉里。她无法容忍日后与亲眼目睹她怎么丢尽了脸的老街坊见面,因为每见一次她就将被迫重新体味那洗手间里生不如死的几分钟。她向水兰提出,以后和老爷子一起跟着水兰住。

望着母亲满头花白的头发和颓丧得全没了神气的脸,水兰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也不能拒绝这个合理的要求,鼻子里一股热流直冲入脑,使她在尚未跟沈致公商量的情况下就答应了母亲。不过这一次说服沈致公竟然也出奇地顺利,大概也是老太太的遭遇让女婿心里起了一些怜悯,沈致公思忖了一会儿,便让水兰定个日子,他好提前给安排搬家的车。

孝子  第二部分  6(1)

俗话说得好,锅勺没有不碰碗沿的。人们一起生活,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过锅勺要是老碰碗沿,能把碗沿磕出豁来。

水兰家里有太多事情让老太太不习惯。比如厕所离卧室足有八丈远,而空间又是那么挤迫,仿佛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水兰说过,让老太太起夜的时候叫她一声,她好过来扶着她去,可老太太没想到水兰远不如水灵警醒,叫她一声不应,再一声还不应,怕吵到了沈林或者沈致公,就不敢再叫了。开始可以拄着拐慢慢走的老太太只好学着自力更生,但是她往往越想悄无声息,就越是会响亮地在途中将拐撞在桌角、椅子背、衣架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水兰做饭的手艺也跟水灵和范磊没法比,大概是随惯了沈致公的口味,菜的滋味寡淡得好像没加盐一样。

说到大女婿,老太太就更有微词了。在水兰家住的第一个晚上,沈致公就是快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才回来的。老太太瞌睡轻,听到他开门进屋换鞋,脚步有些踉跄地进了自己卧室。第二天问起水兰,原来这么晚回来对沈致公来说是常事。仗着自己年轻就半宿半宿不睡觉,常年下去,身体不全熬坏了么?老来闹个七灾八病,苦的还不是沈林。她一片好意地跟沈致公提起这事,轻描淡写说了他几句,可他脸上立马毫不掩饰地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吓得老太太赶紧住了口。有时沈致公回来得早,家里就老来人找。他们在客厅里谈话,老两口在屋里看电视就得把音量调到最小,怕吵着他们。最后干脆学会了把电视静音,只看画面。老太太就觉得住在大女儿这儿,辈分好像倒了个个儿,自己不是妈,反而得处处赔小心,非常不自由。而且到了这里也没有了老街坊和牌局,两人终日无所事事,闲得心里长草。

水兰也没有想到,父母过来之后自己的左右为难竟然大大超乎此前的心理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