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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到武汉之后。乌力图古拉接受了新任务,到军里任副军长。随军部赴东北参加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工作。葛昌南的工作也有变动。他身体状况欠佳。上面认为他不适应东北的严酷气候,让他留在中南,另行安排工作。两个人各有新任,都得离开带熟了的313师。但毕竟有区别,乌力图古拉是人往上走。葛昌南是水往下流。

本来乌力图古拉不想参加舞会。葛昌南心里不痛快。要找地方宣泄一下,硬把乌力图古拉拽到舞会上来。

乌力图古拉进来的时候,乐队正在演奏《七枝花》,乌力图古拉没去搂软软的细腰,在一旁坐着。跷着二郎腿哼歌词:什么花开花朝太阳?什么人拥护共产党?葵花儿开花朝太阳。老百姓拥护共产党……乌力图古拉哼到“蒺藜花开花拦住路,反动派鬼怪要铲除”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了舞池中正和一位中南局领导跳舞的萨努娅。

萨努娅那天打扮得很漂亮,长发用一条红色缎带齐发根扎住。露出大理石般饱满滑润的额头。一袭红色棉质布拉吉,红得像一团可爱的火焰,在那些雏鸟儿一般生涩的女学生中。显得鹤立鸡群。

乌力图古拉像是让人踢了一脚,打了个激灵,不再哼歌词。也不跷二郎腿了,慢慢放下腿,弓下腰,躲埋伏似的,悄悄潜入舞池,拉了一下葛昌南的衣角,压低声音紧张地说。老葛你来一下。葛昌南挑选了半天,挑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军政大学女学生做舞伴,正搂着人,咬牙切齿,渐入佳境,“干什么?”葛昌南不满意地说乌力图古拉。“这位小同志有力量,适合我,不换。今天馍馍多。谁也空不下。你找别的馍馍去。”

乌力图古拉朝舞池中瞥了一眼,眼看着萨努娅火焰一般。翩翩然朝这边烧过来,心里一急,拉了葛昌南就走。边走边急眉躁眼地说,出事儿了。她在这儿。

“谁呀在这儿。”葛昌南刚宣泄个开头就让人搅了好事,譬如撒尿刚撒个开头就堵在小腹里,心里有火,不免声音大了一倍,“油光水滑的地,别拉来拉去,拉出问题。”

“真出问题啦。是麻烦。你得帮我。”

“帮什么?食尽飞鸟各投林,你往上踮了一脚。没说帮帮我。凭什么我就该帮你?”

“行行行。”乌力图古拉看出自己不合时宜。没顾着同僚的心情。松开葛昌南。嘴里嘟囔道,“你回去捡你的馒头吧,我得走。”说罢像个刚挖穿城墙就遇到巡城官兵的贼,快步朝门口溜去。

萨努娅已经看见了乌力图古拉,而且是早就看见了。在军官们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只是在看见乌力图古拉之后,她稍许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不理会他。

舞曲刚开始没有多久。还在热情洋溢地问“什么花开花不怕雪,什么军队打仗最坚决”,离曲终还早着哪。在攒动的人群中,萨努娅在一步步接近乌力图古拉。她感到一股热浪隐隐向她涌来。烤得她脸蛋儿灼烫。这让她有点儿不安。脚步错了一个节拍。舞厅是个不错的舞厅,可还没有大成一个世界。不管她是否决定了不理乌力图古拉,他们躲不开,总要见面的。萨努娅接下去想,见面又能怎么样?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面,他把她怎么样了?不是没怎么样吗?萨努娅继续想。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同志,在为同一个事业奋斗。他们的理想是一致的。既然如此,见了面真要是装作没看见,也显得自己太没有胸怀。这么一想,萨努娅就推翻了最初的决定,做出新的决定。她打算在靠近乌力图古拉之后,装作刚刚看见他的样子,不惊不炸地、有礼貌地、微笑着、迷人地向他打个招呼,然后舞步飘逸地离去。以后再也不看他一眼,谁也不招惹谁。做出了新的决定之后,萨努娅浑身一阵轻松,脚下的舞步也轻盈起来。这让她的舞伴一时感到迷惑。不知是乐曲的哪一节段落,让自己怀里的萨努娅由一个美丽的姑娘变成了一只轻盈的岛儿。

萨努娅开始判断舞伴带舞的方向和速度,并且暗中控制着方向和速度。精心制造着一次看起来再巧不过的邂逅。眼见就要接近乌力图古拉了。她却发现他端掉了葛昌南的舞伴,拽着葛昌南往舞池外走,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然后。他松开葛昌南,一个人快步朝舞厅门口走去。

萨努娅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乌力图古拉也看见了她,却并不打算和她“邂逅”,而是准备溜之大吉!这个发现重重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让她非常生气,让春水中的池塘又不平静了,事情是你惹的,不是我惹的,不是我想和你邂逅;你说“合适”就“合适”,你说“算了”就“算了”,这算什么?萨努娅接下去想,本来她已经决定不理他了,因为他负伤。她打算原谅他,去医院向他道别,可是。她去了,他却溜走了,连让她接受他诚恳道歉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然后,他们相遇在珠江边。那么遥远的千里之外,他们在同一个时间里为同样的事业出现在同一座码头上,那是多好的机会呀,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弥补他做错的事情,热情洋溢地迎向她,向她惭愧地、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就算“部队不能久待”。他要“去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至少可以让她在码头上或者船舷边和他握手。让她微笑着、鬓发飞扬地祝他作战顺利,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再立新功,可是。他就像一只故意要惹母狐狸生气的公狐狸。又溜掉了。让她站在永远也不会移动的岸边,无奈地遥望他得意扬扬的帆影。萨努娅怒不可遏地想,凭什么呀?凭什么他就该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她,惹她生气?她究竟该了他什么!

萨努娅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种强烈的冲动潮涌而来。她来不及分辨那种冲动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委屈,委屈到无法忍受。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怎么能这样无视她那些越来越说不清楚的感情呢?——尽管她恨他,厌恶他。可她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强烈的出现和接下来一次又一次神秘的失踪给深深地吸引住了;被他昂首阔步从兵面前吧嗒吧嗒走过。搂着枪踢开兵横冲直撞往前冲,泥土埋了九十九层没有死,踹开医院大门满世界去撒野的顽强生命力给深深地吸引住了!

萨努娅不顾一切地撇下舞伴,穿过人群。向舞厅门口快步走去,在那里挡住了刚刚拉住大门上光滑的楠木把手的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本来已经溜走了。他已经抓住了舞厅大门的把手。如果他溜走了。溜到大街上,他肯定会有一种冲出包围圈的松弛和快感。可是没有来得及。他预谋中的成功脱险就被终止在离他仅半尺之遥、年轻得令人沮丧、美丽得咄咄逼人、正愤慨地盯着他的萨努娅面前。乌力图古拉傻了眼,窘迫地握着大门的把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手从那上面松开。

“萨……萨……这个……”乌力图古拉脑子里一片空白。

乌力图古拉极力控制住一团糟的脑子。尴尬地松开大门把手,抚着大巴掌四下打量,寻找脱身的机会。他必须脱身。这是一场危险的战役,这个他看出来了,“萨雷·萨努娅同志,萨努娅同志。小萨同志,小萨……”

“随便,您可以随便,干嘛不随便呢?”萨努娅有了一些开心。她看出了乌力图古拉的窘迫。毫无疑问,他是窘迫的。她需要用这个来疗治她的创口。但这还不够。她得痊愈对不对?她得从她受到的屈辱中踢开大门走掉对不对?他得为他做出的野蛮行为付出代价对不对?

“是吗?可以吗?”乌力图古拉在挣扎。他用余光侦察了一下舞厅,没有发现可供脱身的机会。却发现已经有人在注意他和她。他俩太出众。太显眼,太一枝独秀两朵争艳,不让人们注意都不行。这是一件好事,可在眼下,还是不要这样的好事为好,“萨努娅同志,你能不能,我是说,在这种场合下。注意一点点影响,稍微注意那么一点点?我是说,你能不能,不那么大声嚷嚷?”

“我大声嚷嚷了吗?”萨努娅冷笑一声,弯曲而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您怎么对影响关心起来了,首长同志?是您教会我嚷嚷的呀。您忘了,在我的宿舍。还有您的指挥部,您是怎么嚷嚷的?您嚷嚷得满世界都听见了,您连椅子都嚷嚷坏了,您连门都嚷嚷坏了,您不也没有注意影响吗?”

“这个。萨雷……萨努娅……同志……小萨……”乌力图古拉语无伦次。“我向你,我是说,萨努娅同志。表示,严重的道歉……”他发现自己完全乱了方寸,怎么是严重呢?应该是严肃才对。可怎么又不是严重呢,那就是严重,“请你接受我严重的道歉。”

“不,”萨努娅倒是很严肃,淡蓝色的眸子清澈地盯着乌力图古拉,嘴角露出一丝愉快的嘲讽,“不不亲爱的首长同志,请您不要这样,这不是您的风格,这不像您,这样的您让我失望,非常失望。”萨努娅感到快乐了。她就是要这样的快乐。她得到这样的快乐非常非常不容易。她尝到了踢开门走掉的欣喜。她希望把这样的欣喜扩大,“第一,您是男人,我是女人,对吧?第二,您是科尔沁草原牧民的儿子,我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对吧?我们是棋逢对手的一对儿,激烈的一对儿,不是吗?”

有生以来头一回,乌力图古拉红了脸,原本青铜一样坚毅的脸,涨成难看极了的紫茄子色。他简直没法儿忍受,想变个蠓子什么的从纱窗钻过去,逃离此地,哪怕钻过去以后再也变不回人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