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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乌力天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4

乌力天扬被分到公安警官学校任教员,教学员单兵动作和警械使用。战斗英雄,一等功臣,连级干部,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他有资格去这个世界最需要他去的地方。

乌力天扬在警官学校里沉默寡言,和学校里的人从来没有过多的交道,也不在学校里交朋友。学校的人都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神秘感。正规军转业,打过仗的呀,战场上下来的呀,可不像咱们这些逮小偷捉强盗的主儿,人家不肯和咱们说话,那叫有道理。

乌力天扬参加了一次聚会,是省委子弟昆文艺发起的。参加聚会的都是乌力天扬的老相识,如今他们不再是待业青年,大多在省直机关或者大学行政部门工作,日子过得不错,而且一个个都在念业余大学,走自学成才之路。

几年没见,昆文艺进步不小,已经是省歌舞团的党委成员了,结了婚,据说现在这个妻子已快成前任了。昆文艺正在和武汉大学外语系一个苏格兰裔外籍教师谈恋爱。他用很沉痛的口气充满哲理地告诉乌力天扬,他用了近十年才明白一个道理,狗的最佳伴侣不是狗,是狐狸,或者是狼,所以,他今后决不再在文艺圈里浪费精液。

昆文艺带了几个歌舞团的女孩子来参加聚会。他把一个姑娘介绍给乌力天扬。

“不是我们团的人。”昆文艺对乌力天扬说,“对你而言,她是狐狸,或者是狼。”昆文艺向姑娘介绍乌力天扬,“他不是狼,是战斗英雄,杀了不少人。”

姑娘看着乌力天扬,眼神神出鬼没,一眨也不眨,人是瘦削的,像一把冷凛的尚未开锋的青铜刀。你好。她说。你好。乌力天扬说。

“乌力天扬,你是不是杀了很多人。”兰世强正给一个舞蹈演员看手相,拽着人家的手不放,听昆文艺那么说,他朝这边大声问。

乌力天扬给自己弄了一杯啤酒,看了看,桌上全是甜腻腻脏乎乎的东西,他灌了一口凉沁沁的啤酒,端着杯子走开。他觉得这里充满了让人讨厌的未成年人气味。

“什么话你这是?”除了乌力天扬,参加聚会的还有一个叫吴国栋的,也参加了那场战争,是从战场侧翼打过境的。吴国栋摆出一个观察哨的姿势,大叉着腿站在屋子当中,脸上红光满面,口气激动地瞟了兰世强一眼,“他们屠杀我们的边民,那叫杀人,我们出境作战,那叫消灭侵略者。”

“伟大的长城啊!”兰世强嬉皮笑脸,手里还拽着姑娘的手,“要不这样,我代表全国人民感谢你们。”

“玩世不恭是不是?”吴国栋不屑地瞥了兰世强一眼,“没有为这个国家打过仗的人,就不知道做一个和平状态下的国人有多么幸福。”

“国栋,你先别激动。”昆文艺把手从姑娘的肩头拿下来,揣进裤兜里,另一只手端着啤酒杯子,走到屋子当中,“我在想。你们究竟打了一场什么样的战争?正义的战争吗?可是,没有任何一场正义的战争结束过战争,也没有任何正义者不是用战争来阻止战争的呀!”

那把青铜刀坐在对面的角落里,一眨不眨地穿过人群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像是没有听见屋里的谈话,躲在角落里,贪婪地喝着啤酒。昆文艺要乌力天扬说说他的观点。天扬是战斗英雄,有发言权,天扬你说说。大家都看着乌力天扬。青铜刀也盯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担心地看着杯子里很快少下去的液体,心想,昆文艺应该把杯子放下,把揣在裤兜里的那只手拿出来,一只手插在背心里,另一只手在空中舞动,那样,他就像1918年的列宁同志了。

“我们不是什么英雄,”吴国栋抢着说。他在二线,没有放过枪,所以没有立功,对这个话题很敏感,甚至很反感,“我们不过是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在热爱和平的人民遭到背信弃义的时候,在和平生活受到外势力威胁的时候,去教训了那些破坏和平的人。”

“吴国栋,你不要那么偏激。你说和平和平的,我看你是嫉妒和平生活。”兰世强不怀好意,“你有点儿心理不平衡,对不对?”

“是的,我是看不来你们这种颓废的生活,”吴国栋愤懑而激动地大声说,“我没办法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对没有信仰的生活漫不经心,因为我已经出生入死过,我们中间有人已经躺在冰冷的水泥中了,永远也不会站起来了。你只有亲身经历过战争,而且幸存下来,才会知道和平是什么,才会知道像你们这样活着有多么肮脏!可惜,你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吴国栋说完不满地向乌力天扬投来责备的目光——他为什么不在侧翼保护自己,给自己支援?要这样,他算什么友邻,算什么战斗英雄?

乌力天扬依然坐在角落里。隔着人群,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青铜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是一把好刀,不,一个好女孩。从乌力天扬坐着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屋子里的女孩都很单纯,她们就像供品,呈现在那儿,把敬佩的目光投向屋子当中那个从战场上下来有些找不着方向的士兵,等待他向她们投去傲慢而挑剔的目光。英雄总是可以占有最新鲜的果子,事情就是这样的。

“她问过你好几次。”昆文艺看乌力天扬一直沉默着,只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走过来,小声对乌力天扬说,“我告诉她,你百分之百当烈士了。”

“乌力天扬,我前两天见到了鲁红军。鲁红军说,他是为你挨的炸。他说地雷本来是你要踩上的,他看你没反应,往前扑了一步,抢在你前面了。”

“他放屁!”乌力天扬脱口而出,差点儿没把手中的酒给泼掉。那是他的第四杯,他刚刚斟满杯子,杯沿还挂着不要脸的泡沫。过了一会儿,他把头低下去,小声补充道,“不,是我放屁。”

屋里一片哄笑。昆文艺笑着摇摇头,安慰地拍了拍乌力天扬的肩膀。

青铜刀脸都白了,利剑出鞘般嗖地从角落里站起来,推开人群,走到乌力天扬面前,抢过他手中的啤酒杯,连酒带杯子丢在沙发上,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把他往屋外拉奇#書*網收集整理。路过兰世强身边时,青铜刀抬起脚来,狠狠踹了兰世强一脚,踹得兰世强哎呀叫着,腰弯下去捂住脚脖子。

“嘿。嘿嘿,谁告诉你们什么叫英雄了?谁?”昆文艺兴奋了,大声说,“姑娘们,看看吧,什么叫英雄!”

青铜刀把乌力天扬拖进院子里。那是一片望月之色,院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水淋淋的。青铜刀把乌力天扬一甩,怒气冲冲地在水淋淋的夜色下盯着乌力天扬。

“你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

“我没有撒谎。”

“你根本就不想待在这儿,可你却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好像你渴了一辈子。你是一只无药可救的酒虫子,你不是撒谎是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乌力天扬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嘴角还沾着啤酒沫,舌间还残留着啤酒的苦涩,这是武汉第一家大型啤酒厂生产出来的啤酒,他当然想待在这儿。

“那么,”乌力天扬谨慎地换了一只脚支撑重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问,“啤酒里,有虫子?”

青铜刀在月色下看着乌力天扬,看了好一会儿,扑哧一声乐了。

5

猫留给乌力天扬的第二次印象非常强烈。他觉得她一点儿也没变,只是过余瘦削。她属于60年代出生的代乳品一代。她让他好奇。她觑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太棒了。她恶狠狠地踹兰世强那一下更棒,像一把真正的青铜刀。他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藐视一切的眼神和恶狠狠的踹人更棒的?

猫回到了乌力天扬身边。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缩在沙发一角吓得大声哭泣的雏子,这个染厂的小女工,这个青少年宫合唱团不起眼的队员,瘦小的外表下埋藏着没有人能预测的风暴。她和乌力天扬不是一拍即合,而是臭味相投。

哎。是你吗?哎,是你呀。美妙的世界,如今我要交好运。猫由衷地哼哼。

不,不,不会的,鲜花永远不会为我开放。乌力天扬恬不知耻地跟着哼。

猫完全被乌力天扬迷住了。她急切地想要看看乌力天扬在杀过人之后,成为战斗英雄之后,鸡巴是不是变得威风凛凛,像十字军胯下吊着的青铜长剑。她迷恋他没刮干净的胡子,固执地认为那是她见过的最性感的东西。天哪。她恐惧地发着抖,身子缩成一团。它会戳死我的!她只要一摸乌力天扬的胡子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想他插她,把她往死里搞。她认真地告诉乌力天扬,她反对性施虐,也没有受虐癖,可她就是忍不住做他的受虐对象。咬我。她恳求乌力天扬说,因恳求而泪水涟涟。把我吊起来,扇我耳光,用皮鞋狠狠踩我。她瘫软在乌力天扬脚下,浑身颤抖,用力揪扯自己的头发,一副要死过去的样子。你不是杀过人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这个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不要隐瞒什么。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不是因为你有一根与众不同的鸡巴,而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和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家伙不一样。你本质上是个坏男人,却非要怀疑这个,非要把自己搞得像个找不到天堂的天使。你这个样子太迷人了。”

猫非要乌力天扬杀了她,让她看看他是怎么杀人的。乌力天扬后来揍了猫。他不得不揍她。他找不到别的办法来让她安静。乌力天扬在揍猫的时候心里流着泪,他觉得他很快乐,这是他回到武汉之后找到的最快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