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随您的便。”

我有些笨手笨脚地把一把圈手椅移了过来。我还一直没有能够让我的目  光显得大方自然。可是她继续给我有力的帮助。

“我还得谢谢您送的那些非常美丽的鲜花??这些花的确美极了,您瞧  瞧,插在花瓶里多好看啊。另外??另外??我也得请您原谅,我那天很夫  态,真愚蠢。??我那天的行为实在可怕??整整一夜我都没有睡着,我实  在羞愧极了。实际上您是一番好意??您怎么可能预先感到呢。再说”——

(她突然神经质地尖声笑了起来)——“再说您也猜着了我内心深处的思  想??我是故意坐在那儿,这样我就可以看人跳舞。您走来的那会儿,我正  什么也不想,只想跟着去跳舞??我对跳舞是十分着迷的,别人一连跳几个  小时舞,我也可以一连看上几个小时。一直看到我自己身上也体会到跳舞的  每一个动作??真的,每一个动作。那就不是别人在跳,而是我自己在那儿  旋转,弯腰,后退,让人带着移动、摇摆??您简直想象不出,一个人会傻  到这种地步??话说回来,从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已经跳舞跳得很好,  而且爱跳极了??我现在每次做梦都梦见跳舞。是啊,听上去够傻的,我在  梦里也跳舞呢,我现在这样??出了这样的事,也许对我爸爸倒是件好事,  要不然我会从家里出走,跑去当舞蹈演员的。??别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使我  这么着迷,我心想,每天晚上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动作,自己的全部身心  去打动成百上千个人,触动他们的心弦,使他们精神振奋,一定妙不可言。??  另外,我还收集所有大舞蹈家的照片,您看,我有多傻,什么萨哈蕾,巴甫  洛娃,卡尔萨维娜,我应有尽有。我有她们的照片,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  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您等等,我给您看??那儿,就搁在那个首饰匣里??  在壁炉那儿??那儿,在那个中国漆匣里,”(她的嗓音突然变得急躁烦乱)

——“不,不,不,在左首那堆书旁边??哎,您真不机灵??对了,就是

它,”——(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匣子,递给她)——“您瞧,这张,搁在最  上面的这一张,是我最心爱的相片,巴甫洛娃扮演的垂死的天鹅。??要是  我能到她那儿去,只要能看她一眼,我想,这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

后面,伊罗娜刚才出去的那扇门,开始轻轻地在铰链上转动起来。艾迪  特就像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急急忙忙地把匣子砰地一声使劲关上。现在她对  我说的话,听上去就像是道命令:

“别跟人家说起这事!我告诉您的事,一个字也不许说!”  进来的是一头白发的仆人,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弗朗茨·约瑟夫①式的

颊须。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后面跟着伊罗娜,推着一辆橡皮轮的餐车,

①    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一八四八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的奥匈帝国皇帝。

车上放着丰盛精美的茶点。她斟完咖啡,就在我们身边坐下,我马上又觉得  踏实多了。一头肥硕的安哥拉母猫悄无声息地跟着茶车溜进屋来,这会儿大  模大样亲亲热热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这猫可给我提供了很好的话题。我连  连赞赏这只大猫,接着她们便开始东问西问,问我在这儿多久了,在这个驻  地觉得怎么样,我是否认得某某少尉,是否经常上维也纳去。无意之中我们  就轻松随便地聊起家常来了,原来那阵讨厌的紧张空气不知不觉地随之消  散。我渐渐地甚至敢于稍稍从侧面端详一下这两个姑娘。她们两个长得完全  下一样,伊罗娜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女性,肉感柔媚,丰腴健美;和她相比  艾迪特半似孩子,半似少女,大约十七岁光景,也许已经十八岁,反正还没  有怎么长足。两人形成奇怪的对比:你跟这个姑娘在一起,只想跟她跳舞,  亲吻;而另一个姑娘呢,你只想把她当作病人一样地疼她,只想轻轻地抚摸  她,保护她,尤其想安慰安慰她。因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焦灼不安  的情绪。她的神色几乎一刻也不平静;她不时地左顾右盼,一会儿直坐起来,  一会儿又颓然向后靠去;她说话也和她的动作一样神经质,总是突然迸发,  总是  staccato②,永远没有间歇。我心想,她这样控制不住自己,这样烦躁  不安,说不定是对她的双腿被迫不能活动的一种补偿,也说不定是一种经常  不退的轻微的寒热,使她的手势和说话的语流节奏都更加急促。可是我没有  多少时间来仔细观察。因为她善于用她连珠炮似的提问和她轻快飘逸的叙述  方式把人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她身上。我完全出乎意料地卷进了一场使人

振奋,饶有兴味的谈话之中。

谈话延续了一小时。甚至说不定达到一个半小时。然后陡然间从容厅那  边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有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来,似乎惟恐打扰我们。来  人是开克斯法尔伐。

“请坐,请坐,”我正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他一把按住我,然后弯

下腰去在姑娘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穿的还是那件带白胸衣的黑外套,  领结也是老式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有过别的装束);他那副金丝边眼镜后  面那双仔细观察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活像个医生;他也的确像个医生坐在病人  的床边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到那个瘫痪姑娘的身边。说也奇怪,自从他进来  的那一瞬起,房间里似乎笼罩了一层更加忧郁的阴影。他有时温情脉脉地带  着审视的目光从旁看他女儿一眼,这种战战兢兢的样子使我们一直无拘无束  的谈话节奏受到阻碍、受到限制。过一会儿,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们的拘谨,  便自己设法勉强找出些话题来谈。他也同样问我团里的情况如何,问起骑兵  上尉,向我打听从前的那位上校,据说他现在在陆军部里当师长。使人惊讶  的是,他似乎对多年来我们团里的人事状况了如指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  是我有这种感觉,他提到每一个高级军官总是出于一定的目的,特别强调他  和他们特别熟悉。

我心想,再坐十分钟,然后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告辞了;这时有人在  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仆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屋来,仿佛他是赤脚走路的。他在  艾迪特耳边说了点什么。她按捺不往,暴跳起来。

“叫他等着。不用了,叫他今天干脆就别打扰我吧。叫他回去,我用不  着他。”

她的激烈态度使我们大家都很窘迫。我站起身来,心里十分难堪地感到,

②    意大利文,断奏,即钢琴演奏中急促的断音。

呆的时间太久了。可是她像对仆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对我嚷道:  “别走,您呆着!什么事也没有。”  事实上这种发号施令的口气含有粗鲁无礼的味道。做父亲的似乎也感觉

到了这种难堪的滋味,他满面愁容一筹莫展地提醒女儿:  “哎,艾迪待??”

也许是从她父亲惊慌失措的神情,也说不定是从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的姿  势,姑娘现在自己也感觉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失态了,她突然转过  脸来对我说:

“对不起。约瑟夫的确满可以等一会儿,不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没别  的事,无非是每天例行的折磨,是按摩师来跟我做伸屈肢体的运动。纯粹是  胡来,一、二,一、二,伸,屈,屈,伸;说是这样一练我的病就会霍然痊  愈。这是我们大夫先生的最新发明,完全是多此一举的麻烦。跟所有其他的  措施一样毫无意义。”

她带着挑衅的神气看着她父亲,像要叫他负责似的。老人狼狈地(他在  我面前感到羞惭)向她俯下身去。

“孩子??难道你真的以为,康多尔大夫??”  可是他已经把话打住了,因为她的嘴角又开始抽动起来,她那瘦削的鼻

翼翕动不已。那次她的嘴唇也是这样痉挛抽搐,我正担心她又要开始发作,

突然她脸涨得通红,顺从地喃喃低语: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虽然一点意思也没有,毫无意义。请原谅,

少尉先生,我希望您不久能再来。”

我鞠了一躬,打算告辞。可是她又改变了主意。  “不,请您在我走出去的时候,还跟我爸爸呆一会,等我走出去,”最

后三个字“走出去”,她强调得语气尖锐而又斩钉截铁,听上去像是一句威

胁。然后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铜铃摇了一下——后来我才发现,这屋里所有  的桌子上全都放着这种铜铃,让她随手够着,这样她随时都可以叫人进来,  用不着等候片刻工夫。铃声尖锐刺耳。那个仆人马上又走进屋来,刚才她发  脾气的时候,仆人很知趣地退出屋去。

“帮帮我的忙,”她命令仆人,并且一把把毛皮毯子掀开。伊罗娜弯下

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可是姑娘显然激动起来,她火气很大地向她  的女伴嚷道:“不嘛,约瑟夫只要把我扶起来就行了。我要自己走。”

下面发生的事情真叫可怕。仆人向她俯下身去,双手伸到她的腋下,用

显然十分熟练的动作,把她轻得没有分量的身体一下扶起,她于是直挺挺地  站在那里,两手握着圈手椅的扶手,先用挑衅的眼光把我们逐个打量一番;  然后操起两根拐杖拐杖原来盖在毯子底下——狠狠地咬往嘴唇,把全身撑在  两根拐仗上面,便的的笃笃,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向前定去,步子走得歪  歪斜斜,怪模怪样。仆人紧紧跟在后面,向前伸出双臂,要是她一下滑倒或  是腿脚一软,就立刻把她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