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的的笃笃,走了一步,又走一步,走的时候  还发出叽叽轧轧叮叮当当的轻微响声,好像是绷紧的皮革和金属发出的声  响,她想必在脚踝关节上带着什么支撑的机簧。我简直不敢往她那两条可怕  的腿上看。看到她这样拚命挣扎着向前迈步,我的心似乎被一只冰手抓住,  紧缩起来。因为我立刻明白她不让人帮忙,也不坐在轮椅里,让人推出去,  其明显的目的乃是要让我,恰恰是让我看,让我们大家看,她是个残废。出  于某种神秘的绝望的报复心,她要让我们痛苦,她要用她的痛苦来折磨我们,

不去控告天主,而来控诉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人。然而,恰好在这可怕的挑  衅里我感觉到,她在这种困苦的状况中一定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我这时的  感觉远比上次我请她跳舞、她绝望地发作时要强烈一千倍。她把她那备受摧  残的瘦小身体的全部重量使劲地从一根拐杖上挪开,压到另一根拐杖上,身  子东摇西摆地,终于迈完那几步路,走到门口,好像走了一生一世;我没有  勇气向门口看上一眼。那拐杖生硬、刺耳的声音,迈步时,拐杖击地的笃笃  声,机簧和皮带的磨擦声,再加上她困使劲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声使我心里无  比压抑,也非常激动,以致我感到,我的心脏已经跳出胸膛,碰到我的军装  上了。她已经走出了房间,可我还一直屏息倾听。在紧闭着的门后,那可怕  的声响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逝。

等到周遭完全沉寂,我才又敢举目四顾。这时我才发现,老人想必在这  段时间里已经悄悄地站了起来,正用力向窗外眺望——他向窗外眺望得太用  力了一些。从那游移不定的逆光中,我只看见他身影的轮廓。但是这弯腰曲  背的身影,肩头正一起一伏地在瑟瑟颤动。他这个做父亲的,每天看着自己  的孩子这样活受罪。此刻看到这番景象,他也彻底崩溃了。

屋里我们两人之间的空气完全凝结不动。过了几分钟,这个昏暗的身影  才终于转过身于,步履不稳地轻轻走来,仿佛走在很滑的地面上:“少尉先  生,倘若这孩于有唐突之处,请您不要见怪,但是??您不知道,这些年,  人家让她受了多少折磨??每次总换个法子,进展又缓慢得可怕,我也明白,  她失去耐心了。可是叫我们怎么办?总得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不试不行啊。”  老人站在她女儿刚才离去的桌前,说话的时候,并不抬眼看我。他那双  几乎被灰色的眼睑完全盖住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桌面。像个梦游人,他把手  伸进开着盖的糖罐,抓出一块四方形的糖块,捏在指头里转来转去,毫无意  识地盯着看,又把它放开;他的举动看上去有些像醉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  桌面,收不回来,仿佛卓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把他的月光禁铜在那里。他无

意识地取过一把汤匙,把它举起,又放下,然后像是对着汤匙说道:

“您要是知道这孩子从前是什么样子就好了!整天从楼梯上跑上跑下,  上楼下楼,进屋出屋总是快跑,像阵风一样,我们看了都心惊肉跳。十一岁  就骑着她的小马在草地上飞奔疾驰,谁也赶不上她。她是这样大胆,这样奔  放,手脚是这样轻捷灵敏。我的亡妻和我常常心里害怕。我们总有这样一种  感觉,她只消把双臂伸开,就可以凌空飞起。??可是偏偏是她遭到这样的  不幸,偏偏是她??”

他那盖着稀薄的白发的头顶越来越低地垂向桌面。他那神经质的手依然

一个劲地在散放在桌上的东西当中摸来摸去,现在他放下汤匙抓起了一把闲  置在桌上的糖钳,在桌上画出奇奇怪怪的圆形古字(我知道,这是羞惭、窘  困,他生怕抬头看我)。

“再说,就是在今天,要使她开心,又是多么容易啊。哪怕是最最微不  足道的小事一桩,她也会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哪怕是最愚蠢的笑话她听  了也会开怀大笑,读一本书也会兴奋不已——我真希望您能看到,您的鲜花  送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兴高采烈啊。她总伯侮辱了您,这下她不再害怕了。??  您简直难以想象,她对一切的感觉是多么细腻,??她对任何东西的感受都  比我们这些人强烈得多。我清楚地知道,她刚才这样失去自持,为此她现在  比任何人都更加痛苦。可是您叫她??您叫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呢??病  情这样不凡不活的慢慢拖着,一个孩子怎么能一再表现出耐心来呢,天主给

她这样沉重的打击,她怎么能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吭一声呢,她可是什么坏事  也没干过,??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人啊!”

他一直呆呆地望着他那籁籁直抖的手用糖钳在桌上凭空画出的幻想图  像。突然他像吃了一惊,叮当一响把糖钳放到桌上。仿佛他蓦然惊醒,这时  才意识到,他不是单身独处,而是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谈话。于是他  用另外一种声音,清醒而又压抑的声音,颇为笨拙地表示歉意:

“真对不起,少尉先生??这是怎么搞的,我竟然用我们家的优愁来麻  烦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心里憋得慌,脱口而出??我只是想跟您  解释一下??我不愿意您对她有不好的想法??您??”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勇气打断这个窘迫地结结巴巴他说话的老人,向他  身边走去。可是突然之间我伸出双手握住了这个陌生老人的手。我一言不发。  我只是抓住他那只瘦骨嶙峋的、不由自主地直往后缩的冷手,紧紧地握了一  下。他不胜惊诧地直瞪着我,眼镜的两块镜片从下斜着往上发出闪光,镜片  后面有一道游移不定的目光柔和而困窘地探索着我的目光。我真怕他这时要  说些什么。可是他并没有开口;只有那两只圆圆的黑色的瞳仁张得越来越大,  似乎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自己也感觉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动之情从我  胸口涌起,为了摆脱这种感动的状态,我匆匆忙忙地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仆人在前厅里帮我穿上大衣。我忽然感到背后吹来一阵风。我没有转过  身去,可我知道,老人跟着我走了出来,此刻正站在房间门口,渴望向我致  谢。可是我不愿陷入羞惭的境地,假装没有发现他站在我的背后。我迅速离

开了这幢悲惨的房子,脉搏跳得飞快。



第二天清晨,——灰白的晨雾还悬挂在于家万户的屋顶上,百叶窗严严  实实地关着,为了让居民能安静无扰地酣睡一我的骑兵中队和每天早上一  样,出发到练兵场去。我们先用慢腾腾的步伐,策马在高低不平的石头路上  前进;我的轻骑兵坐在马鞍上摇来晃去,还有些瞌睡蒙眬,人发僵,心绪恶  劣。不久我们就慢步骑过了四五条胡同,一上宽阔的公路,我们就轻快地小  跑起来,然后向右一拐,面前是空旷的草地。我向我这排骑兵发出口令:“快  跑!”扬蹄腾跃的坐骑猛地一挣,便喷着鼻子向前飞奔。这些战马已经认得  这柔软、肥美、辽阔无边的田野,这些聪明的骏马,根本用不着再催它们快  跑,你完全可以放松缰绳,因为这些战马只要感到你双腿一夹,它们就竭尽  全力向前奔驰。它们也感到心情激动和全身放松的快乐。

我一马当先。我狂热地酷爱骑马。我感到跳动不已奔流不息的热血从腰  部像溪流似的潺潺流来,像真正生命的暖流,在我肌肉放松的全身循环流动。  与此同时,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吹拂着额头和双颊。美妙无比的清晨的空  气:你还能尝到里面有夜露的滋味、松软的泥土气息和花草繁茂的田野的芳  香,同时急促呼吸的马鼻喷出的温暖、肉感的蒸汽包围着你。清晨第一次疾  驰总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它使劲晃动你睡意未消、僵硬发直的身体,使你感  到通体舒泰,把你身上的麻木状态像滞重的浓雾似的一扫而空。充塞我全身  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扩展着我的胸腔,我张汗嘴唇痛饮这迎面吹  来的清风。“快跑!快跑!”——我感到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感官变得更加  活跃。在我身后响起节奏均匀的佩刀撞击声,战马喷鼻声,马鞍磨擦发出的  柔和的叽叽喳喳声和节拍分明的沉重的马蹄声。这群风驰电掣的战士和战  马,生气勃勃,充满活力,汇成一体,变成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一个劲地  向前!向前!向前!快跑!快跑!快跑!啊,就这样骑着马一往直前,一直  骑到世界的尽头!我成了这种欢乐的主人和创造者,我就怀着这种秘密的骄  傲,坐在马鞍上不时回过头去看看我手下的士兵。霎时间我发现,我的这些  好样的轻骑兵全部换了另一副面貌。小俄罗斯人身上的那种沉重压抑迟钝呆  滞的神气,那种睡眼惺松的模样,全像煤烟似的从他们的眼里一扫而净,他  们觉得有人在观察他们,一个个身子都坐得更加挺直,他们咧嘴微笑,回答  我眼里流露出来的喜悦。我感到,就是这些感觉迟钝的农家子弟也浑身浸透  了这种飞快运动的快乐,这可是人体飞行的前身啊。他们大家都和我一样十  分快后地感觉到一种肉体上的幸福,因为自己年轻,拥有既能紧张又能放松  的力量。

可是我突然发出口令:“停——住!慢步前进!”大家出乎意料地一把  勒紧缰绳。全排活像一架突然急刹车的机器,用比较迟缓的步伐前进。轻骑  兵有点惊愕地斜眼瞟我。因为——他们了解我,也知道我那控制不住的跑马  欲——平时我们总一口气飞马狂奔越过草地,直达做了标记的练兵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