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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酒剑飘零



        第十七章酒剑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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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佛舔了舔下唇,托起酒壶笑道:“老实说,这是什么剑法,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剑法‘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也无旁,上决浮去,下决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智二当家博广多闻,烦劳你给起个名字怎样?”

        智宗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还要试试再说。”双幡舞动,“孤峰四绝”、“孤松悬崖”、“香象渡河”、“千山暮雪”、“惊雷坠石”一连五幡疾攻而上。刹那之间幡影飘飘,开辟纵擒,一招招凝重沉雄,劲猛之极,将王佛紧紧困住。

        王佛依然一边饮酒,一边以剑代笔,手中剑直斜弯平,牵带萦回,无论对方的幡势如何凶猛,皆被他谈笑化解。

        他坐在椅子上,凝神静虑,手中剑随意挥洒,剑光闪处,垂、缩、往、收,看似无意求合,却又无处不合,无法而有法。待见他兴酣所至,犹如一个人情至深处,于醉酒之间濡墨挥毫,不但极尽飞动之美,而且颇具“流金出冶,随范铸形”之妙。

        看王佛出剑的姿势,如同在书写属于自己的思念,剑意越浓,思念愈深。

        看他饮酒的姿势,每饮一口,犹如捧出一颗心共醉,酒愈烈,情更深。

        等二人拆了将近三十余招,王佛壶中的酒堪已饮尽,脸上已有了七分醉意。突见他出剑一按,口中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是唐朝大诗人杜少陵的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笔调酣畅,节奏明快,被后人称为杜之“生平第一快诗”。是以王佛吟诵起来,也是一气呵成,快如流水。

        但王佛的剑法更快,宛如江河浩荡,连绵不尽。如果说他方才所使的剑法如同行书,这一路快剑则更像是一笔狂草。

        他写的,正是这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诗篇,快诗、快剑、快意,三者之间均被王佛运用得炉火纯青,令人叹为观止。

        他好像已不再是与人对敌,而是与“笔”共书。在他眼前,智宗也好像不在是劲敌,只是个观看他书法的欣赏者。

        王佛的剑法相避相形,相呼相应,合中有开,实处见虚,转瞬间越来越快,快得连剑风都来不及发,连剑光都来不及闪。

        剑法越快,剑意愈美。

        剑意越美,便越令人心醉神驰。

        吟至最后两句时,王佛微微一笑,十四个字章法相成,一笔而就。就见剑尖变幻,忽之敞豁恢宏,倏之劲健峻急,其意之妍美精巧,其势之风流婉约,当真如云行水流,秾纤间出。厅内众人看到精彩之处,无不目瞪口呆,矫舌难下。

        “二当家,承让了。”王佛写完最后一个“阳”字时,软剑回手一挽,嚓的一声,重新盘于腰间。

        智宗愣得一愣,波的一声,胸前衣襟已应声裂了开来。不由脸上一红,急忙躬身后纵,一笑说道:“‘杀手佛’果然名不虚传,佩服!”

        王佛虽然没动真气,全仗剑法取胜,斗了许久,也觉得伤口一阵阵剧痛。他稍稍喘了一口气,在椅子上慢慢站起身子,道:“二当家,不知花念容居于何处,在下这便去请。”

        秋枫刚要说话,智宗抢先开口道:“大哥,此事不宜耽搁,王兄弟现在就动身,自是再好不过。王兄弟,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可带着赶往云台山,去见花念容。”

        王佛接过书信揣入怀里,看着秋枫道:“大当家还有什么事吗?”

        “等等。”秋枫忙从腰间解下宝刀“劈风斩”,连鞘带刀双手递上,“王兄弟,一路之上多不太平,为了安全起见,老朽看,你最好带上这口刀,兴许防身还用得着。”

        “‘劈风斩’?”王佛托刀在手,见这柄刀约宽五寸,长二尺七寸,刀鞘古香古色,雕镂奇绝,便知是一柄不可多见的绝世宝刀。当下大拇指一按崩簧,刀声铮鸣,刀锋倏的弹出刀鞘,金彩珠光,夺人二目。看了一会,王佛推刀入鞘,问道,“此刀即谓之‘劈风斩’,想必锋利的紧。”

        秋枫看着宝刀,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怜惜之情:“不是老朽夸口,此刀之快,不但可以裁铜截铁,就算是对手身披重甲,刀光一出,亦如劈风一般过去。正因此刀锋锐,势若劈风,老朽才得以在绿林道闯荡这么多年。”说着伸手在刀鞘上拍了拍。

        王佛突然发现,秋枫的手指在滑动之中,好像在刀鞘上写了几个极为潦草的字。

        秋枫写的很快,如非王佛与他面对面的站着,也绝看不出他是在写字。只见秋枫写罢,收回手掌一拍王佛肩头,又在王佛背后快速的写了几个字,随后点了点头,道:“王兄弟,我与二弟多多拜托了,但愿你一路顺风,不负此行。对了,我有一匹踢雪乌锥马,你不妨骑上。”

        王佛背上“劈风斩”,朝三王爷抱拳一揖:“王爷多多保重,咱们改日再会。”来到厅外,秋枫吩咐一名小喽罗将马牵上,王佛接过马匹,又看了秋枫一眼。遂一人一骑,缓缓走下都梁山。

        ※※※

        阴朝寺拽开双足,放步疾行,直奔西城方向掠了下去。贺顶红深提一口真气,施展出踏雪无痕和登萍渡水之术,脚下一点即起,微尘不沾,宛如鹏翼扶风,死死盯着阴朝寺不放。

        阴朝寺挟着唐宇奔出十四五里路,陡见眼前闪出了一片密林。当下驻足稍做歇息,回过头道:“姓贺的,你我林中一斗,你看怎样?”右脚前踢,借力一转,倏的长身纵起。半悬空左脚一弹,一个“倦鸟入林”飞入林中。

        贺顶红不敢大意,到了林子切近,停身站下。一瞥之间,就见眼前杂树丛翳,十之七八多是一些合抱参天的古木苍松。抬头上望,枝冠蔽日,繁叶暗碧,郁深深慰为奇观。

        他俯下身子听了听,林中除了微风拂动树叶传出的飒飒之声,并无别的声响。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牛耳尖刀,便在一株树上划了个“十”字形的记号。

        他知道,见到这个记号,无论是王佛还是易水寒,都可以找得到他。

        所以贺顶红从罗府一路至此,每逢到了较为明显的地方,他都忘不了划上个“十”字形的标记。在有些方面,他可能不及王佛和易水寒,但在这一方面,贺顶红绝对想的周到。

        三个人昔日均为杀手,除了都好饮酒之外,他们都有着各自的优点和长处。

        ——王佛从容。

        ——易水寒稳重。

        ——贺顶红镇定。

        除了镇定,贺顶红并善于捕捉杀气,再微弱的杀气都瞒不过他。

        对于杀气,有的人凭直觉,有的人凭感觉,有的人凭视觉,还有的人凭的是听觉和嗅觉。而他所靠的,却是心跳,心跳得越急,他捕捉的杀气便越重。

        贺顶红收回牛耳尖刀,飞身跃上一株古木。右手略按一按,身子借势再起,兀自以蛇行盘旋之势游入密林。

        其时正当未牌,阳光熙照,但林子内却是晦黯昏魆,宛若日暮。贺顶红循树游走,越往里行,越觉得雾障霏迷,阴寒漠瑟。一缕缕白气朦朦胧胧,幽幽恍惚,在林子里恰似孤魂浮动,弥漫不散。

        贺顶红虽然不怕,却也不敢大意。正自游动,他眼前霍然一亮,前面竟然闪出了一大片空地。当下盘着的身子猛然一抖,由树上翻身跃下。

        在他正前方十丈开外的一块青条石上,果真站着两个人,正是他要追赶的阴朝寺和唐宇。

        “你果然还是追来了。”阴朝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道。

        贺顶红盯着他道:“你也果然没走。”

        “笑话!”阴朝寺面无半点表情,却由喉咙里发出一阵阴笑,“我为什么要走?你有本事的话,可以过来抓我啊!”

        贺顶红提起一口内力,不再说话。

        在他眼中,浮出一股摄人的妖气。

        他并未一跃而起,直扑阴朝寺,而是一步步的向阴朝寺走了过去。尽管他的步子看上去很轻松,但他全身的衣服却崩得很紧,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很小心,随时都保持着一跃即起的姿势。

        人都有紧张的时候,贺顶红也不例外。

        他每迈出一步,眼中的妖气便浓了一层。

        当他迈出第二十步时,阴朝寺和唐宇依然站在那里没动。尤其是阴朝寺的脸上,似乎还有一种怪怪的表情。

        贺顶红蓦然站住,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杀气。

        ——来自于脚下。

        而一个人脚下的杀气,往往都来自于“陷井”。

        贺顶红感到心跳之声陡然加剧,脚下已迅速做出了反应。急切间身子向上一弹,随后一拧,疾如一头兀鹰,凌空旋起三丈多高。

        他的身子刚一飞起,阴朝寺和唐宇已同时出了手。

        唐宇随手一扬,由袖子里打出了九种二十七样暗器。

        阴朝寺双掌一拍,左手“冰心掌”,右手“赤焰掌”,一寒一热两股罡气破空而出。及至中途,却见罡气蓬散开来,一大片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青的、碧的等萤光般的粼火轰的一闪,直似旗花绚丽,五彩缤纷。

        贺顶红一张嘴,运起“吞象大法”一声大喝,一口内力由口中旋转喷出。唐宇的暗器和阴朝寺的粼火,竟一古脑的被他吸了过去。

        贺顶红眼中的妖气为之一盛,跟着极力一吹,第二口内力迎着第一口内力喷将过去。两股内力相汇,半空中砰的一声大响,暗器和粼火在他头顶处尽皆炸了开来。

        就在这时,贺顶红感到另一股杀气随之再至。

        他一抬头,便看到树影微动,人影轻晃,有十个人由林中如风跃出,凌空扑落。

        这十个人没有兵刃,只有一张网。

        一张银色的网。

        网孔很密,网丝很柔,而且也不知坠了多少个一闪一闪的倒须钩。这些钩子闪着湛蓝的光,显见都喂了剧毒。

        贺顶红不能上纵,只好下沉。

        他一边下沉,一边伸手抓了两把小青蛇。

        网快,人更快。

        眼见得唐宇和阴朝寺又一扬手,好一个贺顶红,百忙之中翻、卷、滚、转,极尽蛇之灵动,百变之巧。将唐、阴二人的暗器和粼火一一避了过去。

        光闪闪,人飘飘。

        一网风云杀气浓。

        贺顶红感到脚下的杀气依然很浓,饶是如此,他仍然坠了下去。就在他双脚快要沾上地面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想到了俩个人。

        ——王佛和易水寒。

        到了此时,贺顶红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孤单和凄凉,他也才真正明白了——真正的朋友,有时不仅仅是用来怀念的,更多的人生关头,朋友是用来共同奋战的。

        念犹未了,贺顶红已然坠地,猛听得轰隆一响,整个地面已陡的裂陷开来。贺顶红暗道不好,双足一空,便直直没了下去。

        这个洞口虽不甚大,但却掘得方方正正,好似一个用来埋人的墓穴。眨眼之间,贺顶红的身子已沉至胸口,他刚要提气疾纵,猝然间洞口四周砰砰声响,尘土激扬,又有十几个汉子在地里飞身跃起。

        贺顶红明白,这十几个人定是替自己掘墓的人。

        这些人的手里也没有兵刃,每人肩上都扛着一袋白石迷粉。他们一见贺顶红中计,不由分说,各自将肩上的口袋解将开来,发一声喊,奔着贺顶红迎头倾下。

        贺顶红鼻子一酸,被呛得打了个喷嚏,接着鼻子一甜,脑子里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只觉得迷香四溢,一时头重脚轻,中人欲昏。贺顶红真气一泄,气力不继,禁不住往下便坠。

        百忙之中,贺顶红双手向上一挥,两把小青蛇如箭离弦,咄咄射出。抛取白石粉及迷香粉的十几个人突见青光闪动,不及闪避,登时一一喉头中蛇,惨叫毙命。

        眼看着就要坠至洞底,贺顶红在昏昏沉沉之中倏的一翻右手,早将那条漆黑色的暗鳞蟒蛇缠在腕上,顺势向脚下一抵,蟒蛇笑直一挺,如一杆长枪着地一点,贺顶红撑身再度纵起。

        他的身法不能说不快,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未等他跃出洞口,呼的一声,头上的大网已凌空罩下。

        贺顶红一声长啸,正欲破网冲出,却听砰的一声大响,一块偌大的青条石板应声落下,连网带洞口压了个结结实实。

        无奈之下,贺顶红只得重新坠落。

        到了洞底,所幸并无机关,更无削竹、尖刀等物,他抬头看了看压着洞口的青条石,当下盘膝坐下,以待蓄势重起。不料由于洞内迷香太多,加之洞口被封,贺顶红只觉脑子里愈昏愈沉,神智渐迷,身子更像散了架也似,哪还有半点气力?

        他又坐了一会,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身子一软,便即不省人事。

        ※※※

        阴朝寺一脚踏上青条石,盯着洞口道:“唐兄,我这个法子如何?”

        唐宇笑道:“果然妙计,看来还是你想的周到,佩服!不知姓贺的现在怎样了?”

        阴朝寺咕咕一笑:“唐兄不用担心,别说是一条蛇妖,就算是真的神仙,中了这‘化骨散’的迷香,想动一下也是势比蹬天。”

        那十个执网之人互相看了一眼,为首一名四十几岁的汉子笑着凑到阴朝寺眼前,躬下身子一笑:“阴先生,咱们可是说好了,事成之后,我们每人可得一千两的赏钱,你看是不是……”

        阴朝寺用手在乱发上猛力一揉,托着下颌道:“董武师,你和你们‘龙威武馆’的兄弟干得不错,银子吗?当然要给你们。”

        “多谢阴先生。”董武师笑着伸出右手,“那董某人可就财黑了——”

        阴朝寺阴凄凄的一笑,瞧着他的手掌道:“董武师先不要着急,我还要有话要说。银子么,可不是我亲手交给你们,有人会替我出这笔银子。我可以给你们说个地方,到了那儿,自然会有人将银子交给你们。”

        董武师急不可耐的道:“可以可以,请问阴先生,在下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

        阴朝寺勾着手指向地面一指,吃吃笑道:“阴曹地府,你们去找阎王老子去要,怎么样?”手起掌落,啪的一声大响,重重一记“冰心掌”印在了董武师的前额上。董武师一声闷吟,身子一晃,向斜刺里掼出四丈开外。打了个滚,登时身亡。

        剩下的九人见此情形,个个双腿发抖,早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阴朝寺寒着脸道:“老子杀一人是杀,杀百人也是杀,今儿能过一过瘾,倒也是一件快事!”双手环抱,呼的向外一推,粼火萤萤,星星点点,随掌力左右一分,分别沾在了九个人的头上、脸上、手上和胸口的衣服上。

        九个人即刻倒地,惨嗥之声不绝于耳。

        只半柱香的工夫,九个人的声音渐微渐寂,四肢僵挺,身上发出一阵阵刺人鼻孔的焦灼味道。

        唐宇捏住鼻子摇了摇头:“老阴,你这些粼火是什么玩意,看上去好生可怖。”

        “唐兄是使暗器的大行家,小弟只是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阴朝寺笑着运起一口气,袍袖翻卷,将双掌探将出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左手掌晶莹雪亮,浑如凝冰,右手掌却如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

        唐宇看了半晌,笑着赞道:“好!一手‘冰心掌’,一手‘赤焰掌’,阴兄弟能一人独擅两种绝学,便是当今武林,也殊为罕见。”

        阴朝寺并未打话,双掌啪的一合,交并为一处。冰、火相融,非但不见相克,陡然间篷的一声大响,掌心里竟激出数十点五光十色的粼火来。

        唐宇眼前一亮,不觉看得入神。阴朝寺双掌向内一缩,劲气一吐,掌中粼火倏的直扑唐宇。

        唐宇脸上一惊,刚要打出暗器,袖子上咝的一响,一团火苗一触即燃。唐宇微一疏神,火势随上,直及他双肩后背。

        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此时此刻,依然临危而不乱。眨眼之间,他的外衣已到了他右手当中,随风一舞,粼火尽熄。

        唐宇正觉庆幸,倏然背后一麻,阴朝寺已闪电般的到了他身后。由上至下,连封了他背后十处穴位。

        穴道受制,就是“暗器王”唐宇,也只有叹气的份。

        阴朝寺从喉咙里咝一笑,袖着手转到唐宇眼前,颇为满意的道:“唐宇,你是不是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唐宇认真的看着他,一字字的道:“是,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要杀我?”

        阴朝寺晃着肩膀笑道:“错,不是我要杀你,而是归驸马让我杀的你。”

        唐宇咬着牙道:“归天鹤?”

        阴朝寺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果然如此,他要杀人灭口。”唐宇轻叹一声,有些伤感的道,“阴兄弟,你可曾想过,今天归天鹤可以让你来杀我,日后他会不会再派他人杀了你?”

        阴朝寺慢慢将头抬起,极为自负的笑道:“当然想过。只是你们都死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杀得了我?”

        “我”字刚一出口,却听一个人朗声道:“我——”

        阴朝寺巡声望去,却见从背后的林子里,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时,阴朝寺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难看。

        看到这个人,他就像看到了一把刀,一把要多刺眼就有多刺眼的刀。

        阴朝寺眯起眼睛道:“是你,易总管。”

        易水寒冷冷一笑,看着自己的脚尖道:“除了我,你认为还有谁?”话未到,人先至,只一个起落,便到了阴朝寺切前。右腿一沉,左脚疾起,飞也似的直踢阴朝寺的后心。

        这一脚虽不是风,但却比风还快。

        恰似月光梅影,暗香惊浮。

        又宛如水心云影,流光一抹。

        阴朝寺身子着地一滚,向旁避了开来,回过头道:“易总管,我奉驸马之命行事,你应该帮着我才是。”

        ※※※

        易水寒看着他道:“姓阴的,你少拿驸马压我,你怕!我不怕。”说着出手如电,解了唐宇被封的穴道。砰的抬起右腿,将洞口处的青条石踢得飞起,低声向唐宇说道,“暗器王,我救了你一命,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唐宇道:“易总管请说。”

        “一、你要伏法认罪,承认杀害朝廷四大命官的凶手与王佛、柳依依二人无关。”

        “那是自然。”

        “二、阴朝寺由我来斗,但你必须要把贺顶红从洞中给弄出来。”

        “没问题!”

        易水寒迎着阴朝寺逼近三步,目光落在他一双手上,冷蔑的一笑:“‘鬼难缠’——阴朝寺,这绰号虽起的不雅,听起来却很令人头疼。好,姓易的不才,却要会上一会,你鬼难缠到底有多难缠?”

        阴朝寺忙拱手笑道:“易总管,你别忘了,你我都是驸马爷的人。在下杀人,也是奉其所命,你、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动手。”

        易水寒一声冷哼,道:“我不管你奉了何人差使,总之杀我的朋友就该死,姓阴的,出手吧——”

        阴朝寺依然笑道:“易总管,好歹你我都曾追随过驸马,你就放我一马还不成吗?”

        他嘴里说的客气,却冷不丁把袍袖一拂,右手五指一叉,呼的一掌斜削,切向易水寒面门。易水寒仰身斜转,侧肩一闪,将这一掌避了过去。

        阴朝寺脸色一沉,猝然一声大喝,双掌连环,呼呼呼呼一连劈出四掌。但见他一掌掌疾起趋攻,掌风所及,当真是势如雷霆,快似骇电。易水寒不退反进,跟着还了四腿。

        二人以快打快,转眼间便斗了十五六招。

        阴朝寺暗自心惊,适逢今日一战,他这才知道易水寒“神腿”之名,果然非虚。任他每每一掌,皆以粼火相袭,都被易水寒腿力荡开,难以近身。当下身子一晃,围着易水寒团团游走,掌影飘飘,愈加快捷。

        易水寒见他掌势凌厉,疾捷无俦,也自是不敢大意。二十招过后,瞧得对方一连五掌攻上,霍的左腿一抬,挡了阴朝寺五掌。右腿倏的一挑,一记“力劈三关”迎面踢出。

        阴朝寺一连五掌尽中敌腿,却见对方仍自全然无恙,心里面便是一震。

        他感到易水寒比贺顶红还难对付,至少他出手时,贺顶红还要闪上一闪,而易水寒却全然不避。看他的双腿,就像是一双铁腿,无所而不至,无所而不攻,甚至无所而不破。

        碰到这样一双腿,阴朝寺感到但凭自己的双手,想缠也缠不住。但避不过时,却又不得不缠。

        易水寒的这一腿,阴朝寺就避不过,所以他只有缠。情急之下,他劲逾指端,手肘借势一沉,左手反腕,右手回勾,硬着头皮还了一招“燕不孤飞”。

        二人腿掌相碰,同时觉得身子一震,吸了一口凉气。

        阴朝寺吸了一口凉气,是因为易水寒的腿太过凌厉,双膀格的一响,似是脱了臼。

        易水寒并不疼痛,他只是感到膝头一阵阵的发冷和发热。

        阴朝寺忍着疼痛,双掌运力拍出,数点粼火尽打在易水寒的右腿上。

        这个当口,唐宇已将贺顶红从洞中挟出。他看着昏厥不醒的贺顶红,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留下?还是逃走?

        ——倘若留下,生死未卜。如果逃走,他只须将贺顶红当做人质,易水寒必然投鼠忌器,不能将他如何。

        他想了一会儿,脸上突然添了一丝笑意。想到易水寒救自己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终究是救了自己一命,他忽然觉得,逃走的念头很可笑,也很可耻。

        他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决心留下来。

        唐宇正自思虑,却听易水寒一声大吼,腿上运力一震,粼火如星火四溅,尽数激出。阴朝寺正欲缩手,易水寒右腿早起,一记“凤展翅”正踢在阴朝寺的脖子上。



        虽然二人的脖子和腿都是肉做的,但毕竟有所不同。

        易水寒的腿比铁还要硬,比刀子还要快。

        而阴朝寺的脖子,却似乎没那么硬。

        疾风过处,如飞刀划过一声利啸,登见阴朝寺的脖子向后一折,一汪热血怒泉般狂标而出,阴朝寺哼也没哼,立时翻身栽倒。血还没来得及流尽,已是死于非命。

        易水寒一脚踢中阴朝寺咽喉,按理说,应该发出骨头断裂之声,然而这次却没有。

        因为这一脚太快,快得无声无息,连对方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同时,这一脚踢得既漂亮,又干净,易水寒绝没有因为这一脚而浪费半点气力,是以阴朝寺只是栽倒,而不曾飞出。

        一阵秋风吹过,易水寒右腿一软,砰的跪倒在地。

        他虽震出了阴朝寺的粼火,终究还是受了伤。虽然伤势不重,但能让他这个铁也似的汉子跪倒在地,也足见阴朝寺的粼火是何等的厉害。

        过了良久,易水寒这才站起。回过头看唐宇时,唐宇已从董武师尸体上取出迷香解药,将贺顶红的迷香之毒解了过来。

        ※※※

        易水寒来到二人近前,俯身将贺顶红扶起。兄弟之间,语言似已不太重要,易、贺二人互视一眼,四只手牢牢握在了一起。

        唐宇站起身子,双手向前一递:“贺师爷,你可以把我捆上了。”

        贺顶红松开易水寒双手,走过去将唐宇双手握住,笑着道:“人非圣贤,敦能无过。你能幡然悔悟,我很高兴,捆上吗?我看就不必了。不管怎么说,你能将我从洞中解救出来,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唐宇发自肺腑的笑道:“那我就多谢了,今后何去何从,唐某但凭贺师爷分派。”

        贺顶红目光柔柔的看着他,温和的笑道:“也说不上分派,只要唐先生肯指证归天鹤就成。”

        唐宇极是爽快的道:“那是自然,贺师爷只管放心。”

        贺顶红问道:“对了易兄,你怎会来到这里?”

        易水寒一笑:“王佛对你放心不下,非让我来不可,所以我就来了。”

        “王佛?”贺顶红微感诧然。

        “是。就是三王爷身边的龙狂。”易水寒说到这里,就将王佛在翠竹镇的所遭所遇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

        听他说完,贺顶红的表情大为着急,忙道:“易兄,事不迟宜。以我看,咱们先回一趟罗府,将事情料理已毕,马上赶往都梁山,你觉得如何?”

        易水寒道:“也只得如此了,但愿苍天有眼,能够庇佑王佛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三人出了林子,不及半个时辰,便到了罗府。这时罗府上上下下,正张罗着收拾大厅,那些死伤的捕快业已纷纷抬走。见到贺顶红回来,本地的刘知府抢步趋上,躬身一揖,道:“下官见过贺师爷——”

        贺顶红伸手取出几张银票,数了数,足有四五千两,递于刘知府道:“刘知府,这些银两是我和三王爷他老人家的一点心意,烦请知府大人将那些死难的兄弟好生葬了。另外,西城一密林之处,还有二十几具尸体,大人也看着给妥善的料理一下。”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刘知府接过银票,连连答应道。

        “那好,贺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耽搁,这就告辞!”

        “下官恭送贺师爷。”

        三人出了罗府,向西一折,拐入一条大街。走在后面的易水寒忽然止住脚步,看着斜对面的一家酒馆道:“顶红,急归急,我看饭还是要吃的。老实说,为了赶路,我还饿着肚子呢?”

        贺顶红在头上重重拍了一掌,连声道:“怨我怨我!易兄,小弟欠你一条性命,没说的,这顿饭小弟做东。不过,酒必须要少喝一点。”

        易水寒笑道:“你放心,就是再好的酒,我也不会贪杯的。”

        三人进得酒馆,在角落里挑了一张桌子坐下。伙计一边擦抹桌案,一边殷勤的问:“三位客爷想吃些什么?”

        贺顶红随口道:“八个菜、三碗酒,另加三碗龙须面。菜么,四荤四素,都给我拣最拿手的上,酒当然是最好的。”

        伙计笑着点头:“是是是,客爷放心,绝对让客爷满意。酒菜如果做的不好,你们砸了咱的招牌都成。”

        贺顶红由怀里摸出十两银子,啪的往眼前一放:“记住,我们还要急着赶路,越快越好。”伙计收了银子,转身走下。

        三人正等之间,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有人跳下马来。门帘啪的一挑,但见一名中等身材、刀条脸的汉子挎刀而入。来人手按腰刀,冷冷的四下一扫,瞧见一张桌子空着,便大刺刺的撩衣而坐。他举起右手使劲在桌子上一拍,哑着喉咙喝道:“小二,到老子这儿来一趟——”

        伙计见他凶巴巴的样子,哪敢有半点慢待,忙笑着来到那人近前,唱了个喏,道:“客爷你好——”

        话犹未了,那人右手一抬,便在伙计右脸颊上来了一记耳光,恶声恶气的道:“去你妈的!老子喝死了,好什么好?快给老子来一壶上好的龙井茶。”

        伙计刚要发作,那人反手在腰间一拍,腰刀呛的出鞘,指着伙计道:“你他妈的敢给老子瞪一瞪眼,老子便一刀宰了你,你信不信?”

        酒馆掌柜见多识广,他见来人如此蛮横,便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主儿,当下走上去将伙计轻轻推到一旁,陪着笑道:“客爷您消消火,伙计不会说话,多多得罪。呃,你老要的茶马上就到,不知客爷还要吃些什么?”说罢,向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伙计会意,忙将茶水提上。



        “嗯!这他妈的还像话。”那人还刀入鞘,兀自抄起茶壶,咕嘟咕嘟的饮了一气,抹了抹嘴,道:“真他妈的痛快!给老子说说,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酒好菜?”

        店掌柜刚要开口,那人右手一摆,吊着二郎腿道:“算了,你给老子来五荤五素十个菜,另外再加一壶酒。老子有事,可别让老子等急了,不然老子拆了你的鸟店。”

        店掌柜忙作了个揖,道:“嘿嘿……不是小的拨你的面子,这实在是有些不妥。因为……因为有人比你来的还早,他们说也有急事在身,你看是不是……”

        “去你妈的!”那人霍的起身,抬起右腿踩着凳子道,“老子不管是谁,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给老子靠后。”

        唐宇脸上的杀气微微一闪,贺顶红一把将肩头按住,向店掌柜点了点头,以示许可。店掌柜拭了拭脸上的汗,长长吁了一口气,向那人笑道:“好好好,客爷稍等,你要的菜一会就到。”

        过了一杯茶的工夫,伙计将那人要的一壶酒、十个菜相继呈上。那人旁若无人,先饮了一碗酒,接着抄起筷子便吃。在他喝到第三碗的当口,贺顶红要的酒菜业已端上,贺顶红手持筷子却未下箸,只怔怔的瞧着那人。

        易水寒举起酒碗喝了一口,低声问道:“你瞧他干什么,莫不是你认得此人?”

        贺顶红也低声道:“不认识,只是觉得此人有些奇怪?”

        易水寒道:“没看出来。”

        贺顶红贴着易水寒的耳边道:“第一、这厮绝不是寻常百姓,十之八九,很可能是官府中人。第二、听他说话,乃是京城口音,换句话说——这厮是从京城来的。第三、我总有一种感觉,这厮所谓的急事,似乎与我们有关。”

        易水寒深深的喝了一口酒,挟起一筷子菜放入嘴中,边嚼边道:“你多虑了吧!他就算是官府的人,来自于京城,能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小弟的预感一向无误,而且我敢肯定,他是归天鹤的人。”贺顶红晏晏一笑,胸有成竹的道,“官府的人不奇怪,从京城来也不奇怪,可他偏偏来的是金陵,又和咱们同时而至,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易兄,你说呢?”

        “听你一说,也有些道理。”易水寒颔首,接着又问,“可我还是不太明白,这和归天鹤有什么关系?”

        贺顶红极为狡狯的笑了笑:“易兄,小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然咱们二人都曾追随过归天鹤。但要说起他的为人,你却没我知道的多。归天鹤此举显而易见,他要杀人灭口,将你我一网打尽。我虽然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有一点可以肯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你我来这儿之前,他一定又派了其他的人。”

        唐宇忍不住插话道:“贺师爷能否说说,归天鹤会派出什么人来杀我们?”

        贺顶红冷笑道:“当然是受他指挥的人,我如果所料不差,一定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易水寒正容道:“有道理,也应该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唐宇恚然道:“以我看,干脆将此人拿住,他是不是受归天鹤指使?一问便知。”

        贺顶红摇着手一笑:“不急,现在让他说出实话来,他肯定不说。与其逼着他说出实话,不如让他主动说出实话。”

        易水寒道:“你的意思,跟着他?”

        贺顶红喝了一口酒,由衷的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先看他去什么地方?到了地方,他就是不说,他的主子也会说。到了那时,他们就算是不想说,我也有法子逼着他们说。”

        易水寒放下筷子,低着头道:“只怕这样一来,咱们上都梁山……”

        贺顶红端起酒碗来饮了半碗,略显伤感的道:“只怕咱们现在赶往都梁山,也已迟了一步,该发生的事也已经发生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也只得听天由命了。不过易兄放心,王佛一向是福大命造化大,我相信他是不会有事的。”

        易水寒只好叹了一口气。

        三人不再说话,各自低着头吃酒。

        这时那人已然酒足饭饱,他打着饱嗝站起身来,也不结帐,抹了抹嘴向外便走。伙计眼尖,连忙闪身将他拦住,仗着胆子问道:“敢问客爷,您的帐可曾结过?”

        那人乜斜着一双醉眼瞧着伙计,嘿嘿一笑:“结帐?你让老子结什么帐——”右手倏的抽出腰刀,刀光一闪,刀肯已贴在伙计的右脸颊上,“告诉你,老子吃饭,就他妈的从不结帐,滚开——”

        “客爷……这可不行!”伙计咧着嘴一脸苦笑,“要不你先等一下,我喊掌柜的去,看他怎么说?”

        店掌柜闻声走出,先将伙计拉在一旁,随后一拱手:“客爷若是没有带钱便算了,一顿饭打什么紧?好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一缩手,单刀铮的回鞘,带着醉道:“他妈的,还算你掌柜的识相。实话告诉你,老子可是五军都督府的人,你到京城扫听扫听,老子吃饭,谁敢要钱?”

        “我信我信,客爷你慢走。”店掌柜知道今天遇上了一位滚刀肉的主儿,虽然赔了一顿酒菜,也只好暗气暗憋,自认倒霉。

        那人笑道:“好!老子下次来金陵,指定还到你这儿,你这儿的酒菜还算马马虎虎。老子走了——”转身走出酒馆。

        他刚走出酒馆,贺、易、唐三人当即站起,尽皆跟了出去。

        贺顶红见那人正要搬鞍上马,乘上马背,抬起右手食指一弹,一条小青蛇无声掷出,不偏不倚,正噬在马的后臀之上。

        贺顶红手指一勾,青光一出即回,小青蛇又闪电般的隐在了他袖子里。便见那匹菊花青前蹄向上直直一扬,唏律律一声嘶鸣,那人身子一晃,连人带马一齐翻身摔倒。三人相视一笑,不再理他,一直向前走去。

        他们刚走出七八步远,就听那人骂骂咧咧的道:“他妈的,谁?谁他妈的捉弄老子?马?我的马怎么死了?说,这是谁干的——”

        那人大呼小叫了半晌,见无一个应声,只得恨恨啐了一口:“晦气,白吃了一顿饭,却死了一匹马,真他妈的划不来!”望了望天,遂紧了紧腰间的刀,沿着东大街走了下去。

        唐宇问道:“咱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