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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情至深处



        第二十八章情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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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我没有听错吧!”归天鹤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王爷说的可是当真?”

        “本王所说句句是真,绝无半字虚言。”

        “请问王爷,我与王佛交手,我若是赢了应当如何?”

        三王爷逼视着他道:“不难——胜者生,负者死,你若胜了王佛,除了王佛一死,便是你所犯之过,本王也可以给你一概免去。归天鹤,若是王佛赢了,你也难逃一死——”

        “那是自然,王佛若是赢了,便是他生,我死——”归天鹤精神一振,看着王佛道,“王佛,想必这个主意是你向三王爷提的吧!不错,的确是好主意,‘杀手佛’不愧是‘杀手佛’。”

        “归天鹤,你也不必夸我,我只所以要与你单独一战,就是因为我曾答应过依依,要替她亲手取了你的性命。”王佛对他浑不理睬,一只手拥着柳依依,只深情的看着心爱之人:“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所以为了我的诺言,你我一战,势所难免。你不用担心,身后群雄虽皆是为了帮助我才来的,我已经和他们有言在先,今日之战,便是你我二人,生死胜负,名安天命!”

        “好!好一个生死胜负,各安天命!痛快——”归天鹤大笑着连击了两掌,颇为赞赏的道,“我相信,你王佛是个君子,不知你我二人何时动手?”

        “现在。”王佛依然头也不抬,目光柔柔的看着柳依依,“天坛——内坛之上!”

        见三王爷如此决断,满朝文武俱是一惊,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举足轻重的三王爷竟会如此草率,将大明律令押注在一个人身上。一刹那,群臣们个个面面相觑,嘴里虽然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均觉得三王爷这一做法,实是有些意气用事。贺顶红刚要出言相阻,却听曹公公一旁叫道:“王爷,且慢——请恕老奴多有不恭,王爷此举,老奴认为……有些不妥!”

        “哦?曹公公——”三王爷挑起眉毛一笑,“说,本王何处做得不妥?”

        “王爷容禀。”曹公公躬身一揖,毫不掩饰的道,“归天鹤罪大恶极,本应处以极刑,只须王爷一声令下,将他拿下便是。然而……王爷却让王佛与他交手,老奴只恐……会乱了我大明律令,再说……倘若王佛不能取胜,王爷便真的放了归天鹤不成?”

        “不错!如果归天鹤真的胜了王佛,本王自会话复前言。”三王爷不慌不忙的抿了一下眉毛,然后笑着摸了摸下颔,“本王这样做,公公是不是认为太过草率了啊!”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

        “只是公公信不过王佛,对吧!”三王爷双手翻转,轻轻搓了一搓,“公公信不过,本王却信得过,因为从第一眼看到王佛时,我就认定他是个信得过的人。曹公公,本王一辈子不曾赌过,今儿我倒来了兴致,偏偏想赌上一把,你说本王冲动也好,拿朝廷律令儿戏也罢,我都要试一试自己的运气。如果运气真的不好,公公放心,我这个王爷就让给公公来做,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老奴不敢!”曹公公当即伏身跪倒,磕了个头道,“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老奴怎敢不从?王爷洪福齐天,你说王佛会赢,王佛定然会赢,老奴再无异议。”

        “就便好。”三王爷陡的脸色一沉,俯在曹公公耳边悄声道,“本王只所以同意王佛与归天鹤交手,一是本王信得过他,第二、你可知王佛还和本王说了些什么?”

        “老奴不知。”

        “那本王可以告诉你,王佛这么做,除了要亲手除掉归天鹤,他也是为了朝廷的安危着想。”三王爷沉着嗓子道,“王佛还与本王讲,归天鹤说的话虽不免危言耸听,却也并非全是妄言。若朝廷以律令将其明正典刑,归天鹤派住各行省的兵马没准还真的就会造反,那时天下再起战事,纵然朝廷能够一举荡平,也必然劳民伤财,于我大明江山有百害而无一利。而王佛与他交手,就是一剑将他杀了,传扬出去,也属于个人纷争,于朝纲并无半点影响。届时只须朝廷对归之余孽恩威并重,归天鹤已殁,他们自会顺从朝廷。曹公公,你说这等于国于民皆大欢喜的事,本王能不答应吗?”

        “王爷高瞻远瞩,所说甚是,老奴茅塞顿开……茅塞顿开……”

        三王爷面向群臣高声道:“不知诸位大人还有什么异议?”连问三遍,见无人答言,当下一拢袍袖,大声道,“诸位,随本王共去天坛。”

        众人随着三王爷出了皇极殿,抬头看时,天色渐昏,已是日薄西山,到了戌牌时分。

        ※※※

        天坛始建于永乐十八年,原名天地坛。嘉靖九年因立四效分祀之制,于嘉靖十三年改称天坛,乃是圜丘、祈谷两坛的总称,是为明之帝王祭天祈谷之地。内设垣墙两重,形成内外坛,垣墙南方北圆,以示天圆地方。圜丘、祈谷二坛位居内坛南北,同在一条南北中轴线之上,中间筑墙相隔,除祈年殿、圜丘、皇穹宇等主要建筑,另有皇乾殿、神厨、宰牲、斋宫以及七十二间长廊等建筑物。

        夜色如水,星斗满天。

        亥牌时刻。

        ——正值二更一点。

        ——内坛之上。

        王佛与归天鹤各持长剑,距之一丈七尺开外,对面相峙。

        柳依依则打横踞坐在王佛背后。

        在她面前,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雪花蜀锦。

        雪花蜀锦上,摆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紫檀雕龙筝。

        但见这张古筝,紫檀木的筝头、水曲柳的边板、象牙的雁柱、红桐木的面板和底板,无不精雕细镂,龙腾巧饰。但凡懂得制筝之人一看即知,这是一张不可多得的名筝。

        三王爷举手一扬,抬起头吩咐道:“悬灯——”

        “灯”字出口,砰的一声大响,一只七色旗花由斜刺里飞向夜空。紧跟着灯光四起,数百盏牡丹灯、莲荷灯、曼陀罗灯、车舆灯、屏风灯、佛塔灯、鲩灯、玉灯、石灯、串灯、角灯、花灯、琉璃灯、缀珠灯、羊皮灯、罗帛灯尽皆悬起,数不清的灯光五彩缤纷,真个说不尽金碧锦绣,炫丽斑斓。

        灯星互映,交错生辉。

        一刹那,仿佛照得天上人间,如梦如幻。

        但见王佛一袭白衣胜雪,就好像一朵绽放在幽谷深处、纤尘不染的白莲。

        他的眼神抑郁而孤傲。

        “挽歌”盈盈,剑光轻闪。

        ——如同最美的精灵在笑着眨眼。

        归天鹤看上去却很沉稳,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斗志。

        他们二人互相望着对方,谁也不曾说话。

        盯着王佛的一袭白衣,归天鹤沉吟了片刻方自说道:“王佛,想不到你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在你心目中,是不是白色的东西最纯洁?最无瑕?”

        “不是。”王佛扬起双眉道,“在我心目中,白色只代表两个字——死亡!做为杀手,白色的衣服我平时并不怎么穿,只有替人送终的时候我才肯穿。”

        “送终?”归天鹤睁大双眼笑了一笑,“听你的口气,你是为了我而送终喽?”

        “一点没错。”王佛极为肯定的答道。

        归天鹤又仔细盯着王佛手中的长剑,眯着眼问:“剑光如春水旖旎,柔中透锋——好剑!但不知这柄剑所谓何名?”

        “此剑名为‘挽歌’,它好不好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王佛目视剑锋会意一笑,“真正用来杀人的不是剑,而是剑法;剑若无法,再好的剑也不足为道。”

        归天鹤右手把剑,伸出左手食、中二指挟住剑锷向前一抹,在剑尖上轻轻一弹,反问道:“你瞧我的剑如何?”

        王佛道:“镂雕云饰,光华照人。听你方才一弹,声似龙吟,你的剑必是百炼之钢所铸,当然称得上是一柄好剑。”

        “‘杀手佛’果然名不虚传,有见识。”归天鹤纵声一笑,振剑一指,“在我看来,其实剑与剑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使剑之人。王佛,你我二人谁先动手?”

        王佛向后轻撤一步,目光下垂,凝视着“挽歌”道:“请——”

        “好!尊驾果是君子之风。既是如此,归某人便不客气了。”说话之间,归天鹤蓦的一步跨上,斜腕一领剑诀,一招“风光满画堂”向着王佛胸口递到。

        剑势甫出,剑尖如流光乱闪,爆起十三朵剑花。

        剑气似秋水长天,苍茫无限。

        剑意则如一首杀人的诗。

        他用的正是灭灯大师所授的七十二路“惊神剑法”。

        王佛听风辩位,手肘一沉,臂膀后缩,“挽歌”剑轻旋起七道圆弧,倏的向回一圈。以力借力,遂将来势消解开来。

        归天鹤身子一矮,就势抢上,呼的反腿倒摆,一记“扫莲腿”疾扫而至。趁王佛侧身相让之机,跟着反手一剑,又一招“月正圆正埋”已自肋下穿出,直刺王佛小腹的“关元”要穴。

        剑光一炽,势如披风。

        王佛提剑一格,侧身一靠,软剑笔直抖出。

        他一个“洗”字诀一搭对方长剑,便疾写了两个“天”字。

        归天鹤微一愕然,只觉王佛的剑法无意无法,实属平生之罕见。他没想到,名动江湖的“杀手佛”竟以书理为剑法。当下回转手掌,一招“天边断残云”向横里一带,方将王佛的剑势向旁化开。

        恰在此时,便见柳依依反手侧勾,小指挑起一根筝弦曼转一拨,古筝发出铮的一响。

        古筝幽韵,恰似一寸柔肠千万缕。

        王佛托的向后一纵,回过头问道:“依依,不知你要弹唱的是什么曲子?”

        柳依依妙目微闪,软软的笑道:“我弹唱一曲《西洲曲》如何?”

        王佛点了点头:“好,我喜欢。”

        柳依依笑而不语,蓦的双手轻轻一按,筝调一起,启唇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此诗乃是南朝广为流传的一首相思之曲,全诗语言优美,音节和谐,风格婉约,将一个少女思念情人的爱恋缠绵,刻画得淋漓尽致。

        归天鹤斜指长剑道:“王佛,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佛冷笑道:“似你这等无情之人,在下就是说了你也不懂,出手吧!”

        话一出口,归天鹤更不打话,陡然肩头一晃,身如飞云一片,已自呼的凌空纵起。

        只听柳依依接着唱道:“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伴着筝曲妙歌,剑光一闪,厉啸声响,归天鹤人在半空,倏的一招“纷飞看落花”直扑王佛。

        王佛一个“人醉杏花天”向后一退,也未见他任何作势,脚下已滑出九尺开外。

        衬着月色、星光、灯光和一袭白衣,他这一退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


        归天鹤一扑落空,左掌一按地面,呼的一声,跟着旋身继起。

        随着一声长啸,但见归天鹤人剑合一,一连“梁间乳飞燕”、“吟鞭月下归”、“天花落不尽”、“六出琼花散”、“烟锁垂柳岸”、“玉琢高峰下”便是六招。

        剑光闪耀,剑影重重。

        直似萧萧红叶带霜飞,彤云密布雪花飘。

        柳依依兀自头也不抬,依自唱道:“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王佛不慌不忙,身如清风一缕,剑似竹影婆娑,于谈笑间从容御敌。

        他每退一步,便发一剑。

        剑剑含情。

        情至深处,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

        众人目不转睛,静静的注视着天坛上的三个人,只见一边是双剑争辉,一边是佳人筝歌,虽然每个人都不知道这一战结局如何?却均觉此夜之月光、灯光和剑光,无一处不诗情,也无一处不画意。

        他们都仿佛忘了这是一个流血的夜晚。

        尤其是倾听柳依依的歌声,端的浑若天籁之音,比筝韵更为动听。当她的歌声和着音律荡漾在月色之下,其一咏三叹,幽幽飘缈,恰似一个人在梦幻深处聆听三生之后许下的最美丽的诺言。时逢她的歌声唱到低缓之处,更令人有种无以复加的轻软和温柔,仿如一滴淡淡无声的眼泪落入了一池春水之内,虽不曾溅起涟漪,却极尽多情和缠绵。

        而柳依依的美,更让人我见犹怜,心生眷惜。

        月光下的她,直似一个不着人间纤尘、超凡脱俗的仙子,在轻轻唱着一首古老而不朽的情歌,陶醉于天上人间。

        归天鹤却不管这些,他心中只有一个字——恨!

        是以看上去,他的“惊神剑法”每一招都透着刻骨的恨、凄厉的怨。

        他的剑法除了恨天、恨地、恨人之外,更恨的便是多情。

        ——多情的歌、多情的曲、多情的夜、多情的月和多情的表情,他一概而恨。

        故此他的剑法和他的人一样,只有一个特点。

        ——无情。

        待得一百招过后,倏见他剑势一紧,犹如垂天鹏翼,乘风回翔,激起一大片剑花如乱雪狂舞,茫茫无际;一声声剑裂长空,啸啸生风。饶是他的“惊神剑法”恨至极处,却被他使得神逸绝妙,容通万象,浑不失大家风范、宗师气度。

        王佛的脸上于刹那间没了笑意。

        碰上这样的剑法,任何人也无法笑得出来。

        只见他不退反进,跟着剑势一紧,一连化解了归天鹤“乾坤一醉间”、“天涯孤棹还”、“绕弦风雨哀”和“闲倚一枝藤”四招,躬身一退,背剑而立。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即抑郁,又伤感,就像一个人在最寂寞的时候,守着一份难耐的孤寂,思念着最心爱的人。

        想念至深成相思,而相思至极,却莫过于心痛。

        归天鹤一声怒啸,跟身抢上。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吟罢李义山的一首《夜雨寄北》,王佛剑势一变,一招招虽未脱离书法之道,写的却是相同的一个字。

        ——人。

        但相同的一个字,他却有着不同的写法。

        或为一撇一捺、求工求整;或为隐含折意、意法取胜;或为隶楷错变、无妙不臻;或为雅尚绵亘、变化无方;或为势险节短、无势不备;或为力疾气长、圆转凝练。于是大大小小的人、前前后后的人、上上下下的人、歪歪扭扭的人、狂放不羁的人和肃然以恭的人纷致并出,一齐随着剑光灵动闪耀,浑若天外飞虹,字字动人。

        他和归天鹤一样,无论对方的攻势多猛、多烈,都是于视无睹,浑然不顾。好像他们二人不是在生死对搏,而是在各自练着自己的剑。

        这一场对决,不但精彩,而且绝妙。

        一个是“惊神剑法”,一招招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一个是“风柔相思剑法”,一式式心手双畅,至性至情。

        剑气飘潇,如风怒松声卷翠涛。

        而那些富有极致之美的剑花,则如流光含雨云千朵,在灯光月华之下,绽放出一幅美不胜收的大写意画面。

        唯有坐着柳依依,仍是情深意长,动情、多情而痴情的唱着那一首《西洲曲》:“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想到心爱的人为己而战、为情所累,柳依依禁不住“窗外芭蕉战秋雨,又添上几许新愁”。柔润的歌声当中,忽然渗入一丝丝淡淡的忧和淡淡的伤。

        归天鹤与王佛又斗了将近一百五十余招,陡的一声长啸,攻势更剧。手中剑招招直刺,凝重沉雄,一抹抹的剑光如蛛网缠绕,卷起重重罡雾。眼见王佛身子一退,归天鹤更不打话,身子凌空一起,疾似一泻烟波,呼的一声,已连人带剑向着柳依依飞扑而至。

        欲破相思剑,必杀相思人。

        剑光如惊虹一闪,惊心、惊魂、惊神,更动魄。

        看到这一剑时,王佛脸上的表情越发变得抑郁,急切间身子一晃,肩头一耸,白衣连闪了两闪。

        衣似飞雪,荡风而起,在夜色灯光中,“挽歌”剑泛起一道凄冷而哀怨的光。

        二人的身子横空一错,剑气纵横,灯光尽掩,仿佛连月色也黯淡了许多。

        等到月色渐亮,却见二人落地无声,已各自背身站定。他们相距于七步开外,均是反手持剑,斜斜指着对方。

        归天鹤充满杀气的笑了笑,道:“王佛,比起你的剑法,我的剑法如何?”

        “好剑法。”王佛极是憔悴的一笑,一张脸变得雪也似苍白,“不过好虽好,你要想杀依依却是痴心妄想。”

        说完这句话,王佛微微皱了皱眉,右小臂处泛起一点殷红,显是方才中了归天鹤一剑。

        柳依依一曲歌毕,十指一转,曲律转做《南吕·醉太平》,又唱了一首元人小令《春情》:“东风柳丝,细雨花枝,好春能有几时多?韶华迅指。芭蕉叶上鸳鸯字,芙蓉帐里鸾凰事,海棠亭畔鹧鸪词,问莺儿燕子。

        “楼台管弦,院落秋千,看风淡淡月娟娟。香消玉腕黄金钏,歌残素手白罗扇。汗溶粉面翠花钿,倚阑人未眠。

        “春风管弦,夜月秋千,调风弄月醉花前,把花枝笑捻。千金曾许如花面,半生未了春花愿,一春长费买花钱,风流少年。”

        歌声如来自她心灵深处的倾诉,一字字、一句句,情愈深,愈动人。

        听着柳依依的歌儿,王佛与她相视一笑,苍白的脸庞上掠过一阵会心的喜悦。

        ※※※

        “曹公公,以你看,王佛与归天鹤这一战,可有几分胜算?”三王爷笑着问道。

        “王爷明鉴。”曹公公袖手一笑,忙躬身答道,“归天鹤多行不义,人神共愤,只此一点,他便已是输了。嘿嘿……俗话说‘邪不压正’,所谓之邪,心生于恨;所谓之正,唯独情深。老奴看他们俩个人的剑法,王佛重情,归逆尝恨,想世间万物皆有情生、至恨而灭,归天鹤看似暂居优势,到最后也必败无疑。”

        “哦?公公可否再说得详尽一些。”

        “嘿嘿,人常说恨大伤身,更易伤神。若是久斗下去,归天鹤势必心力衰竭,那时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曹公公搔了搔下颌,缩着脖子一笑,“老实说,对于武学之道,老奴知之甚少,属纯猜测。天下群雄尽聚于此,老奴实是班门弄斧,班门弄斧。”

        “公公客气了。”三王爷笑着一指贺顶红,“贺师爷,你以为曹公公的看法如何?”

        贺顶红稍一犹豫,当即笑着回答:“卑职完全赞成。”

        三王爷跟着一指易水寒:“水寒,你怎么看?”

        易水寒低下头叹道:“实不瞒王爷,对我来说,谁负谁胜我都觉得有些不忍。小人自知答非所问,还望王爷恕罪。”

        贺顶红恹恹一笑,不无揶揄的道:“到了这时,易兄还对归天鹤心存幻想,当真可笑之极。只怕你的这份悲天悯人之心,归天鹤未必领情。”

        易水寒怅然若失的道:“顶红,没想到你竟会这么看我,我更没有想到,你会说出的话?”

        贺顶红刚要接过话头予以反驳,颜如玉急忙打破僵局,伸手在易水寒衣襟上拉了一下,柔声笑道:“好了好了,瞧你们兄弟,各自谈自个的看法,何苦为了一句话自寻烦恼?寒,我说的可对?”

        易水寒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我何苦要自寻烦恼,玉,不如你也给我唱一首歌吧!”

        颜如玉眨动着一双妙目,吟吟一笑:“好!不知你想听些什么?”

        “随便吧!”易水寒将她一双皓腕紧紧握住,目光中春意融融,俱是爱怜之意,“因为你唱什么样的歌都好听,只要是你的声音,我便喜欢。”当下,颜如玉轻垂香腮,兀自红着脸儿,侧偎在易水寒肩上,唱了一首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清的歌儿。饶是如此,却见二人彼此凝视之间,目光欢悦,极尽伉俪情深,夫妻恩爱。

        然而他们却不曾留意一个人的表情。

        ——七公主。

        当她看到易、颜二人相依相偎的那一幕时,脸上却似笑非笑,看上去无比诡异。

        ※※※

        眼见得三百招即至,王佛的额头之上已然溅出汗来,归天鹤却是一招招剑如泼风,越战越猛。他提起九重“灭灯大法”,内力绵绵不息,汹涌不绝。他一边发动攻势,一边冷笑道:“王佛,你虽然剑法精绝,内力却是不济,莫不是你有伤在身?若真如此,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让我杀了柳依依,我还可以留你一条活命。”

        王佛晒然一笑:“你放心,一点伤对我来说并无大碍,我只要还有三寸气在,便会一直和你斗下去。除非你真的有这份能耐,可以一剑杀了我。”

        “不错,我正是要一剑杀了你。”归天鹤阴阴一笑,“既然你和姓柳的丫头谁也舍不得谁,我便成全了你们二人,送你们去阴曹地府再行恩爱。”

        “爱”字一出,归天鹤猝然脸色骤变,目如炼火,接着就见他狮子般的把头一摆,背披长发波的一声,已自尽数“炸”起。

        他右手仗剑,突然左手一掌,势如狂涛骇浪,发出邀月一击。

        掌力所激,众人无不惊惧。

        刹时数百盏彩灯应势一荡,为之俱灭。

        纵然月依旧,亦销魂。

        而此时的归天鹤,非但一双眸子赤红如血,便是整个身子,也尽化做赤红之色,透出一种恨天怨地的煞气。

        血雾中的王佛更白。

        那是一种极为明净、透澈和清清亮亮的白,宛如一朵圣洁的雪莲,孤傲而绝美,绝美而极致。

        归天鹤一声厉啸,右手剑为“惊神剑法”,左手使的则是“忍辱仙人七绝手”,聚起九重“灭灯大法”招招抢攻。便见他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恨不得灭天绝地,将世间万物一古脑的尽数摧毁。

        血雾翻滚,势如潮水,他一口气攻了五肘、七指、九掌、十八拳和三十三剑。

        但仍迫不退王佛。

        就在这个当口,蓦然格的一响,声似裂帛,柳依依所弹之筝,竟似断了一根筝弦。

        弦折、歌止。台下的三王爷及众群雄心里俱是一惊,连王佛的身子也震了一震。

        归天鹤心头一喜,当即左手中指向外一弹,荡开王佛长剑,随之矮身跨步,右手一翻,一招“九死一生”直刺王佛胸口。

        人无情、剑无情,这一招——更无情。

        对于这一招,归天鹤非常自信。

        他自信此招一出,便是飞鸟也插翅难逃,何况王佛还不是飞鸟,更是无从相避。

        但他却没想到,王佛根本不避。

        他更没有想到,王佛的左手居然在胸口处一挡,食、中二指仿如一把钳子,将他的长剑牢牢挟住。

        归天鹤运力向前一抵,王佛退了一步;归天鹤左手连戳四指,王佛跟着用左手的剑还了四招。

        “王佛,柳依依弦已断,歌已停,我看你心中还有多少相思情愁?没了这些,我看你还能撑得几时?”归天鹤自以为胜算在握,脸上掠过一丝残酷的笑,“不过,你能和我战了这么长时间,‘杀手佛’之谓,也端的名不虚传。嘿嘿,你就是死了,也称得上是个英雄。”

        “是吗?只怕你高兴的过早了吧!你怎知弦虽断,歌就止?我相信依依的歌声是不会停止的。”王佛苍白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倘若歌中有情,筝弦已不再重要,因为真正的情不属于任何一根筝弦。可惜——你归天鹤心中只有恨,根本就不懂得‘情’之玄妙,当真悲哀至极!”

        说完,他的身子微微一晃,向后退了一步,嘴角处流出了几滴鲜血。

        归天鹤冷冷的道:“说的好!我倒要瞧瞧,你所说的情有多么大的力量,可以阻挡我这一剑?撒手——”提气一吸,长剑再次向前一抵,剑尖儿嗤嗤作响,如蛇扭转,发出一阵刺耳的锐啸之声。

        王佛立时觉得胸口一热,急忙一低头,将涌起的一口血硬生生压下。身子一晃,兀自收势不住,一连退了四步。

        恰在此时,忽听柳依依歌声又起。饶无筝韵相和,只是简简单单的唱,也足令人心神俱醉。

        她这次所唱,乃是一首李义山的《无题》,听他在歌中唱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果然是好诗、好歌!”王佛笑着一抬左手,振剑向上一指,剑尖倏的一颤,随后划了一道圆弧,大喝道,“万众神功——”剑啸声起,激起千点流萤,纷纷打在了那些彩灯之上。

        火光一起,数百盏彩灯刹那为之俱炽,几欲映红了整个夜空。

        归天鹤脸色一变,好像被突出其来的光明吓了一跳。

        王佛一旦使出“万众神功”,胸中之血再也压制不住,一张嘴,跟着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瞧到此处,三王爷及众群雄均自心头一沉,激起一片惊呼。但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战显然已是尘埃落定,王佛必败无疑。

        至少归天鹤是这么想的。

        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吐了血的人还有什么手段可以和自己相抗。

        然而,他错了。

        当他看到喷至眼前的鲜血时,方自吃了一惊,也真正的给吓了一跳。

        丝丝缕缕,血似密箭。

        ——急而劲锐。

        ——且无声、无息。

        ※※※

        归天鹤欲避不及,百忙中伸出左手在脸前一遮,便觉掌心一痛,一道血箭竟然洞穿手掌,正射在他的右眼上。归天鹤右眼一黯,刚要纵身飞退,突觉眉心一凉,王佛的剑已端端正正指在他的眉心之处。

        “王佛,等一下——”归天鹤惨厉一笑,“你要杀我可以,不过,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否则我死不瞑目。”

        “可以,不知你想问什么问题?”

        “你方所吐之血,莫非也是一门武功?”

        “不错!这乃是‘万众神功’的不二法门——‘沥血之箭’。”王佛冷冷的看着他道,“如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用。而这次你若非以‘灭灯大法’相逼,我也断不会动用‘万众神功’,为了依依,我才不得不使用了这招‘沥血箭’。归天鹤,你这下明白了吧!”

        “想不到我用了‘灭灯大法’,反而成就了你的‘沥血之箭’。天意啊天意——”归天鹤睁开仅存的一只眼睛,看了看天上的月、燃烧的灯,转过目光落在了颜如玉的身上。当他看到颜如玉依在易水寒肩上,满脸幸福的表情时,突然觉得心口一股剧痛,连声道,“嘿嘿……问世间……情……为何……物……问世间……情为……何物……”右腿一屈,砰的跪倒在地。

        看着归天鹤长发散披,一手持剑撑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掩住右目,王佛发现他忽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早已失去了斗志。

        在光和火焰的照耀下,他的脸上充满了悲凉和绝望,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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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问你,为了……柳依依,你……当真连……性命也肯舍得?”归天鹤深深的喘了一口气。

        王佛想也没想,便道:“当然!”

        “好!我这下……终于明白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相……相……许……”归天鹤恨到极致,猛然间问到一个“情”字,立时就感到头顶处像是挨了重重一刀,已不觉犯了“灭灯大法”之所忌。他忽然有些好笑的道,“我一直……以为,十之八九,世人多为情爱所困,没想到……恨也是如此……”

        “归根结底,一切的恨都来自于一个字——贪!”王佛不无叹惜的道,“你因贪生恨,因恨无情,可曾想过有一天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归天鹤摇了摇头,嘴里咯出一口鲜血,他望着柳依依道:“柳姑娘,归某自知求生无望,临死之前,我……我想说对……对不起令尊……令堂,我死之后,我身上的这件‘金蚕宝铠’……你可自行……拿去……也算是物……物归原主……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希望你……和王佛能够……应允……”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柳依依见他如此凄惨,心头一软,遂忍不住生出一丝垂怜之心,当下伸手拭了拭眼角上的泪痕,轻声道:“你说吧!我可以答应你。”

        “多……谢……柳姑娘……”归天鹤嘴里不断的流着鲜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道,“我死之后,希望贤伉俪……能将我……和我的父母……葬于一处,天鹤生前……忤……逆,但求……能……在九泉之下……再与他们行孝……”

        王佛道:“你放心,我和依依一定不负所托,完成你的心愿。”

        “我……相信……因为……你是个君子……”归天鹤蓦的长长吸了一口气,剑尖用力一点,身子霍然站起。他又看了一眼颜如玉,兀自仰天笑道,“王佛,无须你来动手,即是天亡我归天鹤,便由我自行了断吧!”砰的手起一掌,正印在额头上,身子略自一晃,便即一头扑倒。

        王佛抢至切近,只见他五官尽裂,全是鲜血,已然绝气身亡。想到这个平生自负、不可一世的当朝驸马只因一己之贪而自掘坟墓,饶是替柳依依雪了灭门之耻,王佛却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天坛上突然变得无比凄凉,只有燃烧的彩灯发出剥剥的声响,就像是一场接近尾声的悲剧,落幕之时,便只有鲜血、火焰和沉睡的夜。

        这时的月,也变得无比冰冷,犹如死人脸上的表情。

        王佛缓缓转向柳依依,倏的身子一晃,砰的仰天摔倒。

        不得不承认,所谓“信念”,往往来自于逆境当中,当一个人获得成功之时,反而是意志最为脆弱的时候。

        王佛也不例外。

        “王佛——”柳依依惊噫一声,急忙趋步抢上,将王佛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颤声道,“你……你……不要……吓我,你醒……醒……”任她喊了半晌,王佛仍是紧闭二目,一语不发。

        只见他的脸,此刻白的吓人。

        容帝尊目睹此状,第一个按耐不住,足尖轻轻一点,倏的一跃而上。枯木大师眉着微皱,轻声道:“有心俱是妄,无执乃名真,若悟非非法,逍遥出六尘。”一言方罢,与旁边的明阙真人随后联袂纵上。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枯木大师俯身问道,“容老英雄,你看王佛的伤势如何?”

        “伤势不轻,以老朽看,他至少要医治两个月之久方可痊愈。”容帝尊一手按着王佛胸口,一手扣住王佛背心,“好在他根基甚好,并无性命之虞,另外老朽有个法子,可保王佛能够早日伤愈,咱们倒不妨试上一试。”

        明阙真人喜道:“如此甚好,老英雄有什么法子,快与贫道讲来。”

        “很简单:一、合我们三人之力,将内力输入到他的体内,先固其真元。”容帝尊略一思忖,又道,“二、皇宫之内御医众多,不乏良药,只要王爷恩许,多找些御医,何愁王佛伤势不愈?”

        明阙真人和枯木大师互看一眼,一齐点了点头:“不错!就照容老英雄的说法去办。”

        他们三人的话,三王爷听得真而切真,当即笑着答道:“三位放心,除了替王佛输入内力,其它的事都交给本王料理,你们想要多少御医,本王便能给你们找到多少御医。”

        思之归天鹤临终之托,柳依依跟着道:“王爷,归天鹤临死之前,我与王佛曾经答应过他,须将他和他的父母葬于一处,依依抖胆,还望王爷恩准。”

        “好,本王准你便是。”三王爷缓步走上天坛,低下头看着归天鹤的尸首,极为感慨的道,“归天鹤,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为了一个‘贪’字而作茧自缚,终至于此。唉!”转过头向着容帝尊、枯木师和明阙真人道,“刻不容缓,速将王佛送至本王府上。”

        三人点了点头,柳依依深施一礼道:“依依多谢王爷。”

        “哪里话,柳姑娘客气了。”三王爷笑着安慰她道,“你尽可放心,你与王佛情深意笃,堪比连理,便是老天也不忍拆散你们。一个月之后,本王定还给你一个活生生的王郎。”

        柳依依俏脸儿微微一红,低头不语。

        三王爷又看了一眼归天鹤的尸首,右手一摆,吩咐道:“来人,先将他的尸体抬走,明日就依柳姑娘所说,将他与他的父母葬于一处。”

        “王叔,等一等。”七公主由人搀扶着步上天坛,裣衽一礼道,“归天鹤纵然多行不义,死有余辜,毕竟与我夫妻多年。如今他已死去,所有的是非恩怨,我已不想再与他斤斤计较。这个当口,我只想和他在这儿多呆一会,再看上他几眼,也算是我不负于他,尽了这夫妻之情。”

        三王爷背过身子,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天色过晚,你也别呆得太久。唉!归天鹤咎尤自取,你也不用太难过了。”

        七公主面无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

        这时,那些彩灯火星四溅,已自燃至尽头。随着灰飞烟灭,尽数坠落。待得三王爷、众群雄和满朝文武一一散去,偌大的天坛上,便只孤零零的站着七公主和横陈于地的归天鹤。

        “嘿嘿……想不到你自命不凡,到头来竟然落了个自行了断。在你没死之时,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可是,你今天却真个死了……”七公主慢慢蹲下身子,死死盯着归天鹤的一张满是血污、冻结了所有表情的脸,眸子里竟自泪光一闪,“然而这时,你可知道——我忽然觉得你好可悲、好可怜!”一边说着,她一边伸出右手中指,极为怜惜的按在归天鹤的嘴唇上,声音透着无尽的落寞和悲苦,“你心中虽然没有我,只装着颜如玉一个人,可是在你死后,能陪着你说话的,却只有你的妻子。嘿嘿……天意弄人,天意……弄人……我最终还是没能得到你的爱,我好恨……”

        说到这里,她的牙齿格格一响,眸子里射出两道阴冷的光。想到方才颜如玉偎在易水寒肩上时的甜蜜表情,她的脸一点点的扭做了一团,渗出一丝丝残忍的笑意。

        她决心要用心中的仇恨,来毁灭一句所谓的“真理”。

        ——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