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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渔翁之利



        第二十九章渔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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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白云如白衣,斯须变化如苍狗”,转眼之间光阴似箭,暑往寒来,不觉已是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到了隆冬时令。饶是江梅初萼,腊月甫至,却见燕子匆匆,纷纷南迁,北京城已变得寒冷起来。

        人们隐隐感到,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就连今年的风,也似乎比往年刮的都要多。

        对一些人来说,两个月的时间并不算太长,闭起眼来回忆,也无非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两个月的时间却极其漫长,他们焦急的等、焦急的盼,到头来却是黑发白头,物是人非。

        月破黄昏,瓦冷霜华,冬天的夜尤其显得漫长。

        护国寺一隅的“水雅轩”内烛影摇红、寒灯凝照,贺顶红正自一个人坐在客厅中落寞独酌。

        两个月的时间,他看上去已明显有些消瘦,鬓边虽无白发,笑容里却多了一份略显沧桑的皱纹。

        月冷、星稀。

        桌子上摆放着一坛酒、四碟小菜、一双筷子和一只酒碗。

        自踏入仕途以来,贺顶红饮酒素来谨慎,不该喝的酒他从来不喝,不该醉时也从来不醉,时刻都保持清醒的状态。

        然而他今晚却有些失态,竟一口气连饮了三碗,已呈了四分醉意。

        “人间事,年华似掷,一水与俱流”。他又缓缓倒了一碗酒,叹了一口气,一仰头,和着一腔失落将一碗酒恨恨饮尽。

        窗涵月影,足步声响,却听门外有人笑着说道:“借酒消愁愁更愁,伤心人比黄花瘦。贺师爷除了喝酒之外,心里定是满腹凄苦,有何为难之处,可以和我说一说吗?”

        话间刚落,七公主已踏着月色,披一袭暖裘款步走进了客厅。

        ※※※

        “公主——”瞧见七公主来到,贺顶红怎敢怠慢,急忙放下酒碗,霍的长身站起。

        “贺师爷无须多礼,坐下说话。”七公主笑着将右手一摆,左手拉过一张矮几在贺顶红对面坐下,迎着他道,“贺师爷,本公主今晚无事,突然便想起你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要与你好生对酌几杯,烦请你再给我添加一副杯箸,可以吗?”

        贺顶红笑着点头道:“那是当然,我这就与公主添置一副杯箸。”当下又找了一双筷子、一只酒杯,恭恭敬敬的摆放在七公主面前。七公主浑不客气,自斟了一杯,贴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公主怎地如此得闲,来到卑职这个地方?”贺顶红侧身坐下,试探着笑问。

        “嘿嘿!贺师爷岂非明知故问,我为何至此?贺师爷不会不知道吧!”七公主伸出筷子挟起一块鱼片放在嘴里,细细的嚼了嚼,撩起眉毛反问道,“贺师爷,本公主十天前和你商议的事,你现在考虑的如何?”

        贺顶红低下头倒了一碗酒,苦苦一笑:“公主,卑职思虑再三,此事干系重大,只恐卑职不胜其任,还望公主见谅。”

        “哦?好一个不胜其任。”七公主嘴角轻轻一歪,大为失望的道,“如此说来,倒是本公主看错了人。我问你,你是不是顾及兄弟之谊,不忍得下手?”

        贺顶红低着头喝了一口酒,颔首不语。

        七公主忽然吃吃一阵冷笑,跟着道:“我一直以为,你贺顶红是个有雄心、有抱负和大志向的人,决不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没想到你……你却是这等优秀寡断、鼠目寸光之辈,瞧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英雄气慨。我真不明白,凭你的能耐,你就甘心一辈子寄人篱下,在三王爷府上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师爷?而且据我所知,这两个多月以来,三王爷对你这个师爷好像并不是怎么满意吧!”

        贺顶红仍自低头喝酒,默不作声。

        “唉!英雄末路,壮志难酬,贺师爷——本公主当真为你感到可怜的紧。”七公主眯起一双眼睛盯在贺顶红脸上,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笑意里充满了轻蔑和刻薄,“另外我还知道,如今在三王爷面前,王佛与易水寒倒成了座上贵客。尤其是王佛,更是红得发紫,十天之后,为了他和柳依依的婚事,三王爷还要亲自主婚,为他操办婚事。唉!这种事说来真是闻所未闻,令人羡慕至极。贺师爷,他王佛获此殊荣,你心里便当真不感到嫉妒?”

        贺顶红终于抬起头笑道:“当然不会,卑职怎会嫉妒?我与王佛是朋友也好,兄弟也罢,只要他能够风光,我为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哼哼哼……贺师爷的话委实可笑至极!”七公主横起双眉向下一压,脸上的伤痕狰狞而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朋友怎样?兄弟又怎样?到得头来还不是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贺师爷自身尚且不保,说出这等话来,岂非是自欺欺人,愚人之见?贺师爷,本公主也不妨老实告诉你,此事便是你不肯做,只须我一句话,也自有人为我去做。嘿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怕贺师爷错过了这次良机,今生今世,再无出头之日。难道说,你不觉得可惜?”

        贺顶红的眸子不住闪动,似在用心品味着她说的每一个字。

        “怎么样,贺师爷想通了吗?”七公主托起酒杯轻轻晃了晃,喉咙里咕咕一笑,“只要你答应了此事,本公主保管你从此处尊居显,步步高升。别的不说,‘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非你莫属。至于墨中白么,我老早就觉得这厮别扭,正好趁此机会,将他一并除去。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有一个人会和你联手将他除掉。”

        贺顶红先是一惊,跟着心头一喜,忙稳了稳心神道:“好!承如公主所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照公主所说的去办,只是卑职不知,公主所说的这个人是何许之人?”

        七公主笑而不答,回过头朝门外轻轻击了一掌,一个人如风疾入,笑着接道:“贺师爷,公主所说之人,正是区区在下。”

        ※※※

        贺顶红拢目光看时,见来人风度翩翩,一派儒雅,正是“暗器王”唐宇,微感讶然道:“是你?”

        “正是唐某。”唐宇俯身一揖,站在七公主背后讪讪一笑:“贺师爷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以为我已经回了蜀中唐门,不该出现在这里?本来呢,唐某也有这个意思,但通过这些日子和公主的了解,我发现公主识英雄、重英雄,对我礼待有加,在下遂不忍离去,便留了下来。”

        贺顶红不冷不热的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贺某倒要恭喜唐先生了。”

        “同喜同喜。”唐宇志满意得的笑道,“贺师爷,公主曾和在下说过,只要你为公主拔了她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下一步,便由你来做锦衣卫的‘指挥使’,在下做南七北六十三省六扇们的总捕头,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贺顶红木然一笑:“听你这么一说,我们要杀的便不止墨中白一人,还有一个风遗仙。唐先生,都梁山‘八仙台’一战,墨中白的扶桑剑道你也曾见过,风遗仙名列京城‘四大高手’之二,武功也自非泛泛,我想仅凭你我二人,想除掉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吧!”

        唐宇负着手悠然一笑,脸现狡诈的道:“不容易,我们想法子让它变得容易不就结了。不瞒贺师爷,三天前我便分别在‘资福寺’、‘大万寿寺’两个地方设了机关埋伏,只须你我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嘿嘿!何愁他们不双双毙命?”

        贺顶红沉吟不语,七公主问道:“唐先生,你找的那些人可都可靠?”

        唐宇低声道:“公主勿忧,那些人只认钱、不认人,给了他们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嗯!这我就放心了。”七公主举杯轻轻啜了一口,伸手在脸颊上轻柔的摸了一摸,故做多情的笑了一笑,“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被人走漏消息,那些人一旦将口风传出,须一个不剩,尽数杀了。记住,你要给本公主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可有半点蛛丝马迹。”

        “公主请勿多虑,小人定当不遣余力,把此事做得分毫不差。”唐宇矮着身子贴在七公主耳边道,“对了公主,昨个易水寒前来府上找你,说要辞去府上总管一职,不知公主可否恩准?”

        “你是怎么说的?”

        “小人说公主近段时间身子不爽,让他等一阵儿再说。”

        七公主对他的回答,似是较为满意,微仰着头道:“你这样回答也不无不可,下次他再去时,你还可以这么回答。为了不让他心生猜疑,你还可以在府上挑几样古玩玉器给他,便说是代表我的一点心意,同时你还告诉他,就说北京的雪景甚美,本公主还要留他们夫妻多呆些日子,等我与他们赏过了雪再行离京。”

        “是是是,小人定当遵办。”

        “贺师爷,如果本公主猜的没错,你除了担心易水寒之外,是不是还担心一个人——王佛?”七公主一语中矢,贺顶红神色一凛,忙点头应是。

        七公主压低声音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一摇,接着说道:“我看不可不必,王佛不求闻达,无意仕途,虽然三王爷待他不薄,他也不会在京城居住太久。充其量,他只不过是一介布衣,那时你已是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就算是你们闹翻了脸,他又能将你如何?再说,此事你知我知,唐先生知道,他要问起,你便说易水寒暴毙而亡,颜如玉为其殉情,我想他王佛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怀疑到咱们的头上。”

        “怎么,公主要杀了他们夫妻?”贺顶红一惊之下,非同小可,手中的酒杯当即一颤,险些儿失手打落,“公主,你不是说只取颜如玉两只眼睛,或让水寒休了她吗?”

        “嘿嘿!我是这么想的,你以为这两条易水寒会答应吗?”七公主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眸子里闪出一种“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般的怨毒眼神,“不过这样也好,他们夫妻既都是人间痴情种,本公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杀了,这心里反而更觉痛快。至于王佛么,嘿嘿嘿……他与柳依依更是情浓的紧,我瞧着就觉难受,贺师爷,不如我们干脆——”

        “公主不可。”骇然之下,贺顶红手指一松,酒碗随之落于脚下。

        唐宇身子一晃,右手一伸,跟着又是一晃,闪电般的退回原地。再看贺顶红失手打落的酒碗兀自完好无损,滴酒未溅,仍自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他面前。

        “唐先生好俊的身手,本公主看的眼都花了。”七公主笑着拊击一掌,探身道,“贺师爷不必紧张,我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王佛真个知道了,咱们也只有想尽一切法子将他杀了。唉!我实在想不清楚,你怕王佛做甚?到时便是当真动起手来,有唐先生与你联手,还怕斗不过他一个人?”

        “不错!王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别人怕他,唐某却不怕。”唐宇信心十足的笑着道,“贺师爷,在下可以和你透露一点,这段日子以来,我又重新研制了一种暗器,名字暂时还不曾取。你放心,一旦我们与王佛有交手的一天,就凭在下的暗器,便够王佛头痛的了。”

        贺顶红似乎对他的话了无兴趣,只是淡淡一笑:“那便好,唐先生还是先将暗器的名字取了再说。”

        七公主突然问道:“唐先生,据你所知,王佛的伤势可曾痊愈?”

        唐宇道:“三天之前,小人代表公主前往三王爷府上探望他时便已痊愈,除了枯木、明阙、容帝尊、满十六、匡正、宋长恨、夜如何、雷音、盛铁衣、蓝陵王、夜繁星以及王佛的家人之外,余者众人皆已离去。小人猜测,前面七人也不会呆的太久,待得王佛与柳依依完婚之后,他们会自行离去。”

        “我明白了。”七公主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你可知墨中白和风遗仙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他们都去过三王府上几次,不过他们二人并不曾说话。”

        “为何?”

        “据人传闻,对于昔日京城‘四大高手’排名顺序,风遗仙没能居于其首,一直耿耿于怀。加之墨中白为人倨傲,风遗仙早对他心存不满。不过这二人皆不足虑,小人只须略施小计,嘿嘿……”唐宇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封书信,掸了一掸道,“这两封书信分别为他们二人的手迹,小人已花银子从他们府上买了过来,公主放心,窃信之人都是他们府上的小厮,信一到手,我便将他们——”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掌在脖子上作势一抹。

        七公主想了一想,低声道:“只怕这样一来,墨、风二人势必生疑,不好,不好。”

        唐宇狐狸般的笑道:“不会。一来小人说的明白,先付两千,只要信到了手,他们每个人便可再得到三千两银子的赏钱。二、小人还告诉他们,五千两银子足够他们养家糊口,为了安全起见,让他们在窃信的前一天晚上,务必与主人说明想要另谋生路。”

        “他们可曾说了?”

        “说了,这两名小厮见着小人时,都曾对天盟誓。三、即便是墨、风二人发现了两名小厮的尸首,也断不会放在心上。”

        “好,你明个马上找人摹拟二人笔迹,写上一份挑战书和应战书。”

        “小人知道。”

        七公主又吃了一杯酒,霍的推杯站起,语重心长的望着贺顶红道:“贺师爷,此事就这么定了,天不早了,本公主这便告辞。”贺顶红刚要起身相送,七公主笑着略一摆手,“不劳相送!对了,贺师爷若是感到寂寞的话,干脆就择个良辰吉日,将三王爷府上的小百灵娶上门来。那样一来,多了个知心的人儿,也好和你说些知冷知热的贴心话,岂不是一件好事?”

        贺顶红低声叹道:“很可惜,她根本就不懂得我的心事。”

        七公主格格笑道:“我想也是,恐怕之天下能懂你贺师爷心事的,便只有本公主一个人了。放心,等你高官得坐、俊马得骑,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时,区区一个小百灵又何足挂齿?你就是想要孔雀,还不是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说话之间,和唐宇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径直回了驸马府。

        盯着二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消逝,贺顶红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望着天上的一弯冷月,唯觉此恨此情无尽,一时茫然无绪,不知“今夜魂梦何处去?”

        ※※※

        贺顶红返回内厅,将桌子上的杯盘拾掇了一下,重新来到院子里,不停的踱着步,脸上全无睡意。“三尺短墙微有月,一弯流水寂寞人”。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在焦灼和不安中,一颗心竟自跳得厉害。

        徘徊了良久,他决定赶往“春意阁”一趟,看看易水寒、颜如玉夫妇都在做些什么?

        当下,他将不曾喝完的半坛“雕花醇酿”提在手里,掩上房门,拐了几个弯,独步到了“春意阁”门前。

        冬夜的“春意阁”,依是沉香朱户,优雅别致。

        贺顶红见阁门半掩,并不作声,提着酒迈步而入。到了里面他才发现,不但易水寒与颜如玉兀自没睡,便是王佛、柳依依和小百灵也俱在此处。贺顶红看了一眼小百灵,目光接着转向易水寒,微微一笑:“想不到你们都还不曾入睡,甚好!我这里还有半坛‘雕花醇酿’,你我兄弟三人不妨小酌几杯,你们意下如何?”

        见贺顶红突然来到,王佛和易水寒均有几分激动,易水寒忙向颜如玉道:“如玉,你和依依、小百灵做几样小菜,我们三人要好生畅饮一番。”一伸手,请贺顶坐在对面,提起鼻子一闻,只觉贺顶红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忙问,“顶红,你喝了多少酒,怎地身上的酒味如此之重?”

        贺顶红勉强笑道:“克邪的伤势已然痊愈,顶红甚觉欣慰,故此今夜独酌,略贪了几杯。不过并没有关系,小弟便是再吃上几碗,也不妨事。”

        时间不大,菜皆摆上。六人团团就座,一边吃着酒,一边谈论着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一切,无不由衷感慨。易水寒笑着说道:“顶红,我已经和克邪商量过了,待他和依依完婚已毕,便辞了驸马府总管之职,从此隐遁林泉,再不问朝廷是非。以愚兄之见,莫如你也辞了三王爷府上的师爷之职,你觉得怎样?”

        王佛道:“不错,官场险恶,但凡得势之人,俱是奸妄之徒,我没兴趣,也做不来。就拿归天鹤来说,他生前是何等的荣耀,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还不是一枕南柯,凄凉而殁。”

        贺顶红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举起酒杯在眼前一晃:“你说的虽然鞭辟入理,不乏实事,然而我总以为,大丈夫人生在世,若是碌碌无为,岂不是枉度此生?不错,不为名缚,不为利牵,固然潇洒闲逸,蕴藉风流,然而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想来便是不羁之才如庄子者,也未必做得到。易兄、克邪,人各有志,顶红也不便强求,你们既无仕途之志,落个逍遥自在也未尝不可。只是我现在还不想退出,还望你们能够体谅。”

        小百灵脸色微晕,一旁接道:“顶红,我以为他们说的没错。做宫女这几年,我看到的、听到的,着实令人害怕。有些当官的稍有不慎,便落得一个户灭九族,仔细想来,与其战战兢兢,与人陪着小心处事,这官不做也罢。”

        “你懂什么?”没等小百灵将话说完,贺顶红遂冷着脸重重打断,恨恨的一挑双眉,“大丈夫可以无妻,却绝不可以无志。什么是志?光宗耀祖、位居人臣便是志。哼!你若是嫌我,我不阻拦,你我二人的婚约,可以就此做罢。”

        小百灵吓得脸色一寒,当即轻垂螓首,不再作声。

        易水寒有些不悦的道:“小百灵说的也是实话,你也不必生她的气。如你方才所言,人各有志,半点也勉强不来。老实说,经历了这一场变故,我已是心灰意冷。什么将相王侯、功名富贵,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顶红,希望你好自为之吧!对了,你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贺顶红仰起脸喝了一杯酒,陡的将酒杯在桌子上重重一顿,不紧不慢的道:“暂时还没什么打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走一步说一步吧!易兄,恕小弟直言,你要是想走,最好还是及早动身。我们虽然志趣不同,毕竟兄弟一场,京城非你久居之地。只怕走的晚了,你和如玉……”话到一半,他忽然将后面的话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王佛听他话中有话,忍不住怦然而动,忙道:“贺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顶红道:“没……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京城天冷,易兄生于南方,恐多有不适……”

        王佛听他说的牵强,虽然心里犯疑,一时也猜不透他方才的话是何用意。

        三人说到这里,各自默默无言。均觉所有想要表达的话,刚到嘴边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

        三人只是不停的饮酒。

        一口酒,一口苦涩。

        当几个人面对面突然变得无话可说时,无疑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贺顶红蓦的连尽几杯,推杯起身道:“易兄、克邪,我已有些乏倦,你们继续吃酒,我要先行一步。”不待易、王二人相留,一拱手,转身出了“春意阁”。

        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易水寒和王佛互相摇了摇头,举目仰望,却见月色寂凉,一派千古苍苔,离恨陈迹。

        ※※※

        身为京城“四大高手”之首,墨中白足当起名附其实的“武痴”。除了精研武学之道,闲暇之余,他也不乏闲情逸致,有着自己的爱好。

        爱好,每个人都有。有人爱好读书,有人爱好书法;有人爱好散步,有人爱好绘画;有人爱好种花,有人爱好养鸟;有人爱好写作,有人爱好唱歌;有人爱好听戏,有人爱好喝酒。

        当然,也有人爱好女色。

        然而这些,墨中白概不喜欢。

        他只有一个爱好。

        ——听书。

        是以只要有了时间,他必会赶往西四牌楼附近的“今古书社茶楼”内,听上几段“王铁嘴”的“大书”白话。每一年风雨无阻,四时不废。

        在他看来,能够听上“王铁嘴”讲上几段传奇故事,便胜却人间无数,端的心神俱醉、快慰平生。这一天,时逢闲散无事,墨中白与人打过招呼,便信步来到了“今古书社茶楼”。

        茶博士笑着迎上道:“敢情是墨指挥使,您老可好?小的可是有段日子没见您来捧场了,里边请,里边请——”

        “我这不是来了吗?”墨中白伸手取出五两银子递于茶博士,“还是老样子,给我上最好的茶,泡最好的茶。”

        “一定一定,墨大人请。”

        墨中白更不打话,呼的一撩衣襟,迈步而入。

        刀不离身,身不离刀,这是他的一贯原则。

        ——便是听书,依然如故。

        到得里面,茶博士指着一张桌子道:“墨大人,不管你来与不来,这个位置小人一直都给你留着呢。您稍候,小人这就上茶。”擦抹桌案已毕,将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摆在他的面前。笑着一揖,垂手退了下去。

        墨中白目光一扫,但见宾朋满座,了无虚席,不知王铁嘴今日会讲什么精彩的段子。等了半晌,只听脚步声响,一个年约四旬、面皮微黄的汉子拱手而上。到了台上,他四下团团一揖,笑着道:“诸位,恕王某来迟一步,多多担待。今儿在下便多卖一份气力,给诸位爷多说一段。好,咱们闲话少说,接下来我便与诸位说上一段《清平堂话本》中的‘快嘴李翠莲’。”

        众人聚精会神,注目凝视。只见台上一人、一桌、一椅、一扇及一醒木,王铁嘴不慌不忙,啪的一拍醒木,开口说道:“‘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间一笑声。’列位看官,此四句单道大宋年间,东京卞梁城内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张员外家资巨富,膝下所生二子,长子张虎、已然成家立业;次子张狼、并未婚配。除了这张员外,本处还有个李吉员外,生得一女,小字名叫翠莲。说起这个丫头,正值二八妙龄,生的姿容出众,但凡女红指针、史书百家,无所不通。另外,这李翠莲牙尖口利,无论别人问她什么,总能说得成篇成溜,问一答十,问十答百……”

        茶楼内满座寂然,无一喧哗,俱都静静的听着。

        须知说书有“大书”、“小书”之分,所谓大书,即只说不唱,重在语言、表情以及声势。所谓小书,乃是三分说,七分唱,统称为“白话”。王铁嘴的过人之处,便在于他说的大书全然不拘泥于本传,不但描写刻画,微入毫发,而且剪裁补充洒脱干净,浑无半点唠叨。

        俗话说:“说书说书,八分说,二分评。”对于书中之评、闲书著色,王铁嘴最是擅长。待他说至“筋节”之处,凡书中所应有,无所不有。一时之间众妙毕备、群响毕绝,惹得听者一一引颈侧目,如醉如痴。

        一段“快嘴李翠莲”讲罢,墨中白鼓掌喝彩道:“妙绝妙绝,王铁嘴,有赏。接着——”伸手取了一锭银子,啪的掷于王铁嘴脚下,王铁嘴笑着拣起,连声称谢。

        接下来,王铁嘴又连着讲了《忠义水浒传》和《三国通俗演义》中的两段故事,一为“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另为“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便听他一字字徐疾轻重、吞吐抑扬,无一环不入情入理,无一扣不入筋入骨。鲁智深的豪气、关公的大义,无不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及至紧要关头,突见王铁嘴醒木一拍,合起折扇道:“列位,欲知后事如何,王某明日接着说。”引得台下唏嘘之声大作。

        王铁嘴游目四顾,见台下兴致正浓,遂笑着一抬右手,波的张开折扇,道:“诸位都知道,在下素来有个习惯,但凡每日说书,只是半天时间,顶多也不会超过三段。嗯,按理说书说至此,我本该下场,但我方才说了,今个儿例外,我就再卖上一把子气力,再给大家伙多加一段。诸位,你们愿不愿意听?”

        话犹未了,台下群情涌动,纷纷鼓掌,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这一段么,王某一不说金戈铁马、将相王侯,二不说才子佳人、公案传奇。我只讲一段发生在本朝的一段故事。”王铁嘴眼睛一瞟,竟自落在了墨中白脸上,“话说江湖之大,英雄辈出;刀光剑影,竞争风流。在安徽省淮南府有一人氏,姓王名佛,字克邪,今年二十有四,江湖人称‘杀手佛’。据说此人年少时得名师指教、高人传授,学得一身惊人艺业,出道几年,便名噪武林。有关他的传说,在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便从他随三王爷金陵一行路遇都梁山,与人‘八仙台’一战说起……”

        刚开始听时,墨中白尚有几分兴趣,殊料越听越觉刺耳,心中颇为不适。当王铁嘴讲到“王佛三招两式,老叟戏婴儿也似一剑刺中墨指挥使,那墨指挥使为求活命,跪倒在地一个劲的讨饶”时,墨中白忍不住心头火起,提出手中的盖碗砰的向脚下一掷,重重喝道:“王铁嘴,你好生大胆,这个故事纯粹是一派胡言、无稽之谈。说——你为何如此作贱本指挥使,到底居心何在?”嗖的飞身上台,肋下“鞘卷”铮然出鞘,一点寒光凝在王铁嘴的喉头之处,“你若是活得不耐烦,本指挥使这就一刀宰了你。”

        台下众人见此情形,先是面面相觑,跟着纷纷离席,一哄而散。

        王铁嘴惊得脸色铁青,抖做一团,忙打着寒噤道:“墨大……人饶……饶命……这个故事……本非小人自编,乃是受人所托,不不……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大人……手下操生,饶了……小人。”

        “是吗?”墨中白手上的青筋蹦了几蹦,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紧,“我且问你,你受何人指使?”

        “小人若是说了实话,墨大人便不能杀我。”

        “好,你若是说了实话,本大人可以饶你一命。”

        “此人想必墨大人不会陌生,他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掌辖‘六扇门’的风遗仙风大捕头。”

        “风遗仙?”墨中白微一思忖,紧跟着又问,“我与他并无过结,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小人也委实不知。”王铁嘴哆嗦着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不过,这两天倒是有不少街头巷议,所传所闻,都是关于你与风捕头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他们说……说当今京城‘四大高手’……”

        “怎样?”

        “他们说,只从‘黑白两道’死后,‘四大高手’已是名存实亡,应当重新排名。他们还说,墨指挥使自与王佛一战而败后,声名扫地,根本已不配‘四大高手’之誉。新的名次应当是风遗仙、王佛、易水寒和贺顶红。而且他们还说,风捕头武功盖世,他对你位居京城‘四大高手’之首这一称号,早就心怀不满,不日要向墨大人发出挑战。”

        墨中白轻咬着牙齿嘿然一笑,道:“若真如此,我便让姓风的输个心服口服。王铁嘴,你说的可都当真?”

        “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小人说的句句是实,绝无半字虚言。倘非如此,天打雷劈,我王铁嘴不得好死。”王铁嘴猛的跌膝跪倒在地,大声道,“墨大人如果不信,可到大街上走走,听一听那些围观之人都在说些什么?”

        “好,姑且信你一次,饶了你一条狗命。”墨中白回刀入鞘,下了书台,兀自头也不回,大步出了“今古书社茶楼”。

        瞅着墨中白一步步远去,王铁嘴这才慢慢站起身子,仿佛讨了一个大大的彩头,脸上掠过一丝惬意的笑。

        可当他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全部绽放时,冷不丁眼前寒光一闪,喉结外微微一痛,竟生出了一丝凉意。

        他感到似有一根又尖、又细的物件巧妙的“挤”了进去。

        砰的一声,王铁嘴身子略自打了个晃,仰面摔倒。任他半世铁嘴铜牙,这当口所有的故事,也都烂在了肚子里。

        一抹晨辉懒懒的映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暖意,一缕乌青色的血水顺着他的鼻孔直直流在他的脖子上。

        见血封喉,一针致命。来人出手之毒、之快可见一斑。

        然而令王铁嘴感到遗憾的是,他至死也没看到来人的样子,是以绝命身亡,眉头深处仍紧紧锁着一团痛苦的疑问。

        ※※※

        出了茶楼,墨中白越想越觉着恼,索性在正阳门附近的闹市区来回转了几趟。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买了一个口袋,将七柄刀尽数解下,放入口袋中。接着又买了一顶深沿宽边的大毡帽,将一张脸紧掩其下。他连着走了几家酒楼、茶肆,但凡人多之处,便在一旁侧耳倾听,方知王铁嘴所言非虚。等他到了一家名为“醉八仙”的酒楼时,天色已近午时,墨中白拣了一张桌子坐下,随便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一边吃酒,一边听别人都在说些什么。

        这时,对面桌子上有人说道:“诸位,你们说,当今武林,谁的武功最高?”

        墨中白微微挑了一下头上的毡帽,见说话之人五短身材,又白又胖,当下问道:“自当是少林的枯木大师、武当的明阙真人和‘万卷堂’的‘神灯剑魔’容帝尊他们三人,我说的可对?”

        “非也,非也。”那胖子喝了一口酒,伸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头晃得拨浪鼓也似,“他们虽为武林名宿,却俱成了老迈之人。俗话说:‘年老不讲筋骨为能’,又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前么,他们的武功还说得过去,当今却非最高。”

        有人嚷道:“以我看,当数王佛莫属。”

        那胖子又晃了晃头,笑着道:“王佛人称‘杀手佛’,名头如日如天,‘八仙台’战败墨中白,天坛力克归天鹤,武功也端的了得。不过,嘿嘿……还当不起‘天下第一’这个名号。大伙再想一想,看看还有谁?”

        “我看是‘蛇妖’贺顶红。”

        “我看是‘神腿’易水寒。”

        “我说是‘暗器王’唐宇。”

        “我认为是‘女修罗王’夜如何。”

        “嘿!我却说是‘百年不老帮’的帮主宋长恨、宋老英雄。”


        一刹时酒楼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胖子皱了皱眉,不住摇头,蓦地双手一扬,高声道:“好了,诸位稍安勿躁。你们刚才所说之人,都非我所说之人。要说当今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总捕头、江湖人称‘流云飞袖’的风遗仙风捕头。实不相瞒,我曾有幸目睹过风捕头的武功,当真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放眼天下,能抵得上他那柄‘神袖’剑的,还尚无一人。”

        有人笑道:“老兄,你这话也未免吹的太离谱了吧!不说别的,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京城‘四大高手’之首者乃是‘七风斩’墨中白,风遗仙位居第二。我便不信,这第一高手会抵不住第二高手?”

        “哈哈哈!兄台说这话显见得是孤陋寡闻,知之甚少喽!”那胖子又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兀自有板有眼的道,“因为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风捕头曾经与我说过。昔日‘四大高手’排名实属不公,若非墨中白在比武中暗使手脚,风捕头就是用一根手指,也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另外,风捕头还写了一封字鉴交给了我,专门向姓墨的进行挑战。嘿嘿……我敢说,姓墨的见了字鉴,定然心里发虚,十之八九不敢应战,大伙信不信?”

        “我不信。”墨中白冷笑道,“谁说姓墨的不敢应战?”

        那胖子拍着胸口道:“我说的,怎地?”

        墨中白沉着嗓子哑然一笑,道:“我却说他敢应战,你信不信?”

        那胖子侧目哼了一声,大声笑道:“可笑之至,你又不是墨中白,怎知他敢应战?他若是真的敢去,我便佩服他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你没问我,你又怎知我不是墨中白?”墨中白倏的打落毡帽,抄起口袋迎空一抖,七柄刀尽皆振起。跟着双手一拢,身子一晃,到了胖子近前,七柄刀已然重新背上。一伸右手,向那胖子厉声喝道,“你看清了,我便是墨中白。字鉴何在?快快与我拿来!”

        不料那胖子却浑然不惧,竟自仰天打了个哈哈。二话没说,当即从怀里取出一张对折的字鉴,啪的在桌子上硬生生一按,斜视着道:“原来真是墨大人,如此最好不过,既然在此相遇,我就不必前往贵府了。字鉴在此,请墨大人过目。”顺手将字鉴推到墨中白眼前。

        墨中白打开字鉴,见里面廖廖数语,写着一首七言俚诗:

        “浪得虚名‘七风斩’,‘八仙台’上应堪怜。‘四大高手’今安在,唯存神捕风遗仙。十一‘资福寺’中会,未染鲜血终不还。既生吾来何生汝?须是造化弄人间。”

        墨中白看罢,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端然道:“好!你且与我转告姓风的,本月十一日于‘资福寺’不见不散。他即是不服,我便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墨大人,这可不成。你只让在下捎个口信,恐怕不太妥当吧!”那胖子理直气壮的道,“以风捕头的意思,你要是前往应战,空口无凭,须在这字鉴之上多少留点回复之言方可。墨大人稍候,我这就让人取笔墨来。”伸手在桌子上着力一拍,将酒保唤到眼着,“给你家掌柜的言语一声,与墨大人取笔墨上来。”

        酒保应声称诺,工夫不大,便见他托了一块方砚、一管狼毫走将上来。小心翼翼的放在胖子面前,低头退至一旁。那胖子伸手一指,道:“墨大人,请吧!”

        墨中白浑不思虑,当下挽了一下袖头,提笔在手,在字鉴背面写了十三个字:“资福寺中中,必不爽约,墨中白致复。”挥笔一掷,又将字鉴重新推到胖子面前,“你可执此字鉴转呈风遗仙,告辞!”与酒保结了帐,大踏步抢出酒楼。

        待得墨迹稍干,那胖子吹了吹,小心折起,拢入袖中,打了个酒隔道:“啊——好酒,好酒!小二,酒钱在此。”摸出一把散碎银子,也不管是多是少,一并置于桌上,吹着口哨,摇晃着身子走出酒楼。

        那胖子一直西行。走了一程,蓦地向左侧一折,拐入一道胡同。刚要开口说话,忽听背后有人问道:“胖子,字鉴何在?”

        那胖子忙道:“在小人袖子里。”

        “很好。”背后之人话甫出口,右手一抖,一道寒光势如闪电,由胖子后颈一掠而过。那胖子兀自哼也没哼,身子向前一抢,就势扑倒。

        偷袭之人微一晃身,从胖子袖子里取出字鉴,在背面看了一眼墨中白所留字迹,莞尔自语道:“不错,果然与书信上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