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释怒 > 第二章 父慈

第二章 父慈



        帝京的九月,天高云淡,柔柔的微风,暖暖的秋阳,让沐浴其中的人们觉得他们依然是在五月的春光里。

        今年是帝国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全天下的举子几乎尽聚于昆京这一方梦幻之地。也不管是寒门学士,还是缙绅子弟,伏首十年寒窗下,一跃龙门天下知,期待荣华富贵,光宗耀主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迫切。

        在这大好秋光里,固然大多数举子依然窝在客栈里闭门苦读,不敢稍有懈怠,但也有为数不少的举子呼朋引友,成帮结伙,游荡流连在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青楼楚馆和帝京名闻天下的人文汇萃之地。

        城西,西铃大街,隶属于皖西会馆的君升客栈就坐落在帝京这条车水马龙,寸土寸金的黄金大道上。

        云历一六二八年九月十八日,张素元和二十几位皖西举子一路鞍马劳顿,终于抵达帝京,入住在君升客栈。

        张素元外貌清秀,气质儒雅,可性情却慷慨豪侠,极喜欢交朋结友。同来的十几个举子中,数他的衣着最寒酸,年纪也最小,但相处一段时间后,无论嫌贫敬富的势利眼,还是老成沉稳的谦谦君子,或折其风度,或畏其耿侠,总之,他在众人当中最负人望,最受拥戴,无人敢轻动其锋芒。

        白天,和几个相得的朋友游荡了一天,到了傍晚,张素元独自走在依然喧闹的长街上。

        毕竟是晚秋了,白日里暖暖的秋阳到了傍晚就渐渐变得有些凄冷,晚风中也涌动着肃杀的秋意。

        疏星朗月下,张素元安步当车,缓慢向督察院走去。

        儿子回来的第二天,方中徇就派人到主持会试的礼部查询张素元的情况,果然,举人名册上有张素元的名字。

        方中徇知道苏旷臣不会把他的话当放屁,更不会忘了让张素元知道是怎么回事。会试已经为期不远,张素元必会很快来拜访他。方中徇相信,张素元决不是个恃才傲物,固执迂腐的狷狂之徒,眼里能闪烁如此炽烈火光的人,其欲望之强烈和意志之坚定也必然远非常人可以想象。

        方中徇断定,张素元一定会来的。八年前那个少年如今长成什么样了,方中徇真是越来越好奇。

        刚刚吃过晚饭,方中徇正在督导儿子的课业,他微合着双目,听着儿子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诗云子曰的圣人言语。儿子不爱读书,这是另一个让方中徇颇为头痛的问题,他希望儿子读好书倒不是为了入仕当官,他方某人的儿子想当官还不容易,他是为了儿子脑袋着想才整天逼着儿子读书的。

        方中徇一辈子都是在玩人和被人玩中度过的,自然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即便儿子读书时如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那也得念,其他任何方面他都可以放纵儿子,但读书这件事,不行!

        就在方林雨生不如死的紧要关头,救星来了,管家方喜来了。方喜附在方中徇耳边轻声说道:“老爷,您吩咐过的那个人来了。”

        方中徇知道张素元家境并不富裕,这从当年他穿的衣服就能看出来,要是看门的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张素元,别再要门包把人给要走了,所以他才特意吩咐过方喜。

        站起身来,方中徇对儿子说道:“林雨,张素元来了,走,跟为父出去接接。”

        此言一出,方林雨和方喜一时都呆住了,老头子这是怎么了?方中徇位高权重,年纪、资历更是无人可及,所以就算是内阁首辅到访,他顶多也只是在客厅门外降阶相迎而已,可瞧眼下这意思,老头子好像是要接到大门口去。

        方喜很快反应过来,于是赶紧奔大门跑去,他怎么也不能让老爷迎到大门口去。

        方中徇带着儿子在二门外站定,不一会儿,就见方喜陪着一个年轻人缓缓走来。

        拐过月亮门,张素元看见门廊下站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和一个英武剽悍的年轻人。

        “张公子,这就是我们家老爷,后面的是三少爷。”方喜在旁边低声说道。

        方中徇怎么出来这么远迎他?这是怎么回事?张素元心里大惑不解,他知道方中徇爱才成癖,喜欢提携后进,这在皖西学子中尽人皆知,但不管方中徇再怎么爱才成癖,再怎么对他青眼有加,可也不至于如此啊!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他哪儿长的好看,能让方中徇如此待他?

        此次来拜访方中徇,张素元的心情相当矛盾。

        不管怎么说,方中徇都有恩于他,何况被人如此高看,任谁都会心存感激的,但被人如此施恩,又让他感到极其别扭。现在见方中徇竟在二门外迎候他,张素元虽不致受宠若惊,但心里的别扭劲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

        抢步上前,张素元跪倒在地说道:“晚生张素元拜见来迟,请老大人见谅。”

        上前一步,方中徇俯下身双手扶起张素元,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后说道:“八年前,素元年纪尚轻,今日再见,却已是儒雅伟岸的大丈夫,好!”

        随后,方中徇转过头来,指着儿子说道:“素元,这是犬子,你们今后要多亲多近。”

        张素元抱拳一礼,说道:“方公子,在下张素元,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方林雨也还了一礼,笑道:“哪里话来,小弟请大哥多多指教才是真的,这也是方老大人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方林雨看见张素元的第一眼就觉得特顺眼,所以一点也没有往日这个时候那幅爱理不理的神态,反而极其随和,而且还幽了自己老爹一默。

        张素元见方林雨长得天空地阔,气宇轩昂,极有男子气,本就很有好感,再加之对他又随和有礼,心情不觉大好,来时的别扭劲又消散了不少。

        “哪里,哪里,素元怎么敢当?”

        方中徇在一旁不觉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他虽希望儿子和张素元能够多亲多近,但也只是希望而已,儿子的臭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但现在看来,二人见面的效果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

        “素元,理当如此,你就别客气。来,里面叙话。”方中徇伸手让道。

        方中徇一双快眯成一条缝的吊三角眼中尽是长着慈祥亲切的目光,而在看不见的层层叠叠的大眼皮覆盖下的眸子里,则是冷气森森,似欲洞察一切的幽幽寒光。轻言淡语,看似不经意,心中却仔细听着每一句话,更没放过张素元神色间的丝毫变化。

        方中徇对张素元的态度,即视之如子侄,又以之为良朋。视如子侄,热情亲切而又自然得体;以为良朋,就不因张素元的地位、年纪而有丝毫轻慢。

        人情练达的文章,御史大人做的可是比笔下的文章不知要强了多少。五十多年的宦海沉浮,方中徇看过了太多的风云变幻。一个个显赫一时的权臣看似正风光无限,荣华富贵可保之永久之时,转瞬间,却是想做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平头百姓都已痴心妄想。期间他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权臣盛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世宗朝的严京和本朝的王居正。

        严京和王居正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于国家于万民,严京是大恶,是巨奸,主政二十年,流毒天下,身犯百死难赎重罪;王居正却是千古能臣,泽及苍生,唐人泱泱数千年正史,堪与比肩者也不过三两人而已。这是他们之间本质的区别。

        两人言行为善为恶虽别于天地,可结局却殊途同归,但虽殊途同归,可祸罪程度却又不可同日而语:恶轻,而善重极。之所以出现这种结果,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操权形式的不同。

        严京是欺主,欺主,主居上而臣为下;王居正是压主,压主,臣居上而主为下。

        严京因子严世平获罪,世宗将严世平斩首,籍没家财,黜严京及诸孙为民,两年后,严京老病,死在一间早已荒废不用的墓舍里。

        王居正因宿疾痔疮复发,三个月即告病危,病殁任上。王居正病逝后,神帝下诏罢朝数日,赐谥文忠公,荫一子为尚宝司丞,并派锦衣卫护送灵柩至故乡江陵,可谓备极哀荣!但就在王居正死后不到两年,同是这位神帝,竟指斥王居正“罔上负恩,谋国不忠”,下旨追夺官秩,查抄家产,甚至要“斫棺戮尸”。王宅被查抄后,饿死家小十余口,长子敬修自杀,三子懋修投井未死,保存了一条性命。

        严京和王居正生前权势都曾盛极一时,但最终都落得个殃及自身祸及子孙的下场。他们的败亡,虽各自有其不同的客观因素,但他们却都有着相同的主观因素:他们俱都骄横、专断、偏狭,喜奢华,且好听阿谀之词。

        王居正主掌朝政之时,方中徇虽也在朝居官,官职也不算低,但仍属于名不见经传之辈。方中徇是支持王居正的政治主张的,但没有受到重用,所以王居正获罪后,他并未受到株连。

        王居正对方中徇的影响可以说无远弗届。王居正的风范、勇气、政经军略和霹雳手段,都是方中徇极为钦佩的,但他从中看到的却不是学习的榜样,而是他不可重蹈的覆辙。

        方中徇处世稳健,他失意时可以垂头丧气,但得意时却决不会骄横跋扈。待人不论是宽让还是狠辣,他都尽可能依循理性而不被情绪左右,对张素元的态度,当然也一以贯之体现着他的处世风格。

        其实对待张素元可以选择的态度无非就是两种:打压和继续施恩而已。是打压,还是结恩,方中徇对此的选择即容易也困难。容易,是因为在现实的考量下,结恩张素元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因为既然顾忠信如此推崇张素元,那以他的影响力,整个西林党势必会成为张素元强有力的后盾,那他打压的效果必将极为有限,而且如此做法,不仅将他以前的努力付之东流,更会将张素元推到西林党一边去,由可虑者,是与张素元结怨的后果,从王居正身上,方中徇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可以强大到什么地步。

        这是方中徇决定善待张素元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却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原因。

        方中徇和他领军的皖党同顾忠信和西林党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根本性矛盾,他们之间时刻都存在着妥协的可能,因为他们同是代表士绅和中小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团,都与代表勋臣、贵族和大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团齐、闽、江、浙四党有着根本性的利益矛盾。

        皖党和西林党之间虽然由于太子之争而导致矛盾激化,但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一旦太子之争尘埃落定,皖党与西林党和解就是大势所趋。虽然西林党表面上说的冠冕堂皇,但实质上和他们没有任何的不同,不过都是为了保护和争取各自的利益而已。

        皖党和西林党有志一同,齐、闽、江、浙四党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这一点,方中徇看得到,他相信西林党中必定也有人看得到,只是他担心西林党激进得过了头,就会昏头昏脑,听不见理性的声音,看不清正确的方向。

        方中徇决定恩结张素元也是想先预伏下一枚棋子,希望张素元日后能成为他和西林党之间有力的缓冲。

        当儿子代他把张素元送走以后,方中徇独立中庭,披着清寒的月华默默沉思着。八年前,他一时兴起,交代苏旷臣照顾张素元,这是机缘吗?方中徇相信是的,今天和张素元见过面后,就更是如此。他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头角峥嵘,才气纵横,堪称大才者,也不知凡几,但也只有一人让他自愧不如,望尘莫及,那人就是王居正。刚才,他竟从年仅二十四岁的张素元身上看到了王居正五十岁时的影子,他们之间固然有极大的不同,但又何其神似!

        从见面到分手,张素元的眼神至始至终都从容平和,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介寒儒,他方中徇是朝廷重臣而显露出丝毫的局促之色,仅此一点,便是千万人中也难得一见。

        方中徇清楚,张素元的表现说明他极其自信,也表明他无求,甚至也可以说不屑于求他方某人什么。如果张素元狂妄无知,又或迂腐固执,那自另当别论,但他显然不是,刚才的进退举止都表现得恰到好处,无一丝的不妥,这说明他的身心极其平衡。

        方中徇明白,人若汲汲于权力,就会缧于权力;若汲汲于财货,就会缧于财货;若汲汲于生死,自然也会缧于生死。人若过度渴求这些东西,脊梁骨自然也就挺不直,他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但天下滔滔,如他者实是盈千盈万,不值一提。

        这就是人的格局。


        王居正的格局决定了王居正能做什么,他的格局也决定了他能做什么,同样,张素元的格局也决定了张素元可能做的。

        见到张素元之前,方中徇还担心张素元也可能和顾忠信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样成为西林党人,但在见过面后,他的担心和由顾忠信引起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他觉得张素元既不会成为西林党人,但也不会投身皖党,成为他的人,张素元就是张素元!但这个年轻人将来会怎样呢?会对儿子产生什么影响呢?

        如今,方中徇的一切决定都是以儿子为中心来考虑的,这才是他如此善待张素元的根本原因。方中徇在儿子身上倾注了所有心血,但随着儿子长大成人,他的忧虑也日甚一日。

        儿子万般皆好,只是一样,傲!儿子虽不喜欢读书,但在他的高压下,如今也是文采斐然,至于武道自然更不必说了,儿子于文武两途俱是一时之俊彦。

        儿子的确应该骄傲,只是骄傲的过头了,已经骄傲到了不通世故的地步。方中徇清楚,如果儿子不改弦更张,那他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济于事,而只能是本领越大,招的祸也就越大,而且他老了,还能照顾儿子几天?但如何能让儿子洗心革面呢?方中徇煞费苦心,却仍毫无头绪。讲道理已经晚了,想法子让儿子碰个头破血流?但却狠不下这个心,就即使能狠得下心,他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方中徇想到了张素元,但也只是想而已,并未存太大的希望。今天张素元来访,他心里也存了个万里有一的希望,希望儿子能和自己一样看重张素元,并进而让他们结成至交好友,若果能如此,那张素元就必能辖制住这个狂傲难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没想到,结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本是万里存一的渺茫希望竟真的成了现实,方中徇大喜过望,也就从这一刻起,他把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尽可能帮助张素元的既定方针更改为在他所能承担的风险范围内,竭尽所能地帮助张素元。

        方林雨自看见张素元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个比他大个两三岁的年轻人是那么顺眼,及至酒席宴上,两人竟是越谈越投机,反而把真正的主人晾在了一边。

        方中徇在一旁满心欢喜又饶有兴味地看着,心中第一次从功利之外,对张素元的态度杂入了他自己私人的感情。不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师门,张素元都是儿子第一个看得起,谈得来的朋友。方中徇相信,只要儿子能和张素元谈得来,那儿子就总有一天会如他尊崇王居正一样尊崇张素元。

        他当年没能追随王居正,既是因为没能得到王居正的赏识和重用,也是因为他个人的因素,但儿子和他不同。方中徇清楚儿子的局限,也清楚儿子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儿子走不了他的路,但可以走自己的路,当年他不能追随王居正,但儿子现在可以追随张素元。

        至于王居正和王氏族人至今仍蒙冤戴罪,方中徇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更明白,顾忌那么渺不可测的事而犹疑不定是极不明智的。人活着又有什么不是赌博呢?不这么做儿子就可以一辈子平平安安,这么做儿子就必定凶险莫测吗?一切都不见得,他为儿子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年轻时,方中徇也曾豪情万丈意气风发过,以为他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可笑。人类的智慧和变幻莫测的命运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人类是在,也只能是在鼠目寸光中活着,所谓的远见卓识也只不过是五十步比之百步而已。王居正如何,他能预见到自己的身后事吗?如果他能预见到,那这万里江山现在可能就姓王了。

        方中徇看得出来,张素元也是真心喜欢儿子,并非只是应酬而已。这也非是他老王卖瓜,自己夸自己的儿子,除了太骄傲之外,儿子各方面都是极出色的。儿子不世故,更没有高门子弟迂腐浅薄的成见,儿子也不象他那样卑鄙无耻,老奸巨滑,儿子是性情中人,这也是他希望儿子能追随张素元的主要原因。

        是夜,宾主尽欢而散。

        其后,在方中徇直接干预下,张素元于会试、廷试中一路高奏凯歌,中得二甲进士。

        [记住网址  .  三五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