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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便是陈通伯也感到突兀,张大了嘴巴。

    此时,徐志摩已同结婚4年的夫人张幼仪住在剑桥附近巴士顿乡下。志摩3年前只身出国,先到美国麻州克拉克大学读经济学,一年前从美国来到伦敦,张幼仪是志摩到英国后,由张莫若从硖石带到这里来的。

    林家同徐家相距不远,志摩通常骑自行车往返,有时也坐街车,聊得晚了,林长民也让徽因送志摩一段路。

    他们沿着通往巴士顿乡下石板小路缓缓走着。浓重的雾气悄悄从四周弥漫上来。徽因的手电筒光可盈尺,为志摩照着前面的路。秋虫在他们脚下鸣叫,唱着一支生命的古歌。头上,不时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那个季节已退到了时光的边缘。

    “又是一叶落知天下秋了。”志摩感叹着。

    “徽因,你知道我最怕秋天。”他拣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仿佛要把那生命的余烬吸进肺里。“这是离人心上秋啊!3年了,我感觉得自己就像这片叶子,在不定的风里飘来飘去,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归宿。”

    林徽因看着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哪里知道,长期以来,这种莫名的忧伤何曾离开过志摩一时。

    徐志摩在美国读经济学期间,接触到罗素的哲学,毅然决定到英国投师罗素门下,然而罗素却与校方意见相左被解聘,此时去中国讲学,徐志摩与心中的圣哲失之交臂。

    被希望折磨得几近绝望的他,终又考取了剑桥的经济学院,半年之后,在一个命运安排的偶然机会里,他结识了知名作家狄更生,狄氏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得以推荐他到王家学院读特别生。

    林徽因默默地听着。

    志摩娓娓地讲着这些,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徽因已经懂得了苦难对于亲历者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苦难。而她,仅仅是个听故事的人吗?她多想把纤细的手搭上他微微抖动的肩头。

    “徽因,我真的写了一首诗,可以读给你听吗?”志摩问。徽因点点头,她仿佛加快了心跳。

    草上的露珠儿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新归来的燕儿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志摩那夹杂着硖石官话的男中音,在夜雾里缭绕着。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融和琴瑟萧笙的音韵,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徽因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还不开放你创造的喷泉!

    志摩的眸子悠然亮了。

    这一声霹雳震破了漫天的云雾,显焕的旭日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柔软的南风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洁白的海鸥上穿云下破浪自在优游;徽因又接下去: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还不准备你歌吟的渔舟!

    志摩亢奋地说:“徽因,你的句子真是妙极了!”他朗诵的语调更加昂扬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散布着稀世的音乐锦绣;林徽因用双手捂住脸庞,她不敢让志摩看见,泪水已涌出了她的眼睛。晚祷的钟声苍老地在远处咳了两声,志摩停住脚步,半分钟之后,他把手伸给徽因,林徽因却把那只手电筒塞到他手里。

    她有几分怅然地看着那缕光束,如一片橙黄的叶子,朦朦胧胧地飘进了远处的雾岚。

蓝色的布莱顿海湾

    阳光下的海,灿烂得如同布莱顿的玫瑰园。

    浪花的颜色是全部光谱的颜色,热烈而澄明。底色是那种锋利得能割伤情感的蓝,那种碰一下就能弄出许多响声的蓝,同时又是那种温暖得把你包裹起来的蓝,没有谁能说出那种蓝的复杂的内涵。

    沙滩是松软的,蓬蓬松松地撑起一片阳伞的世界。一把细沙过手,掌上便灿然闪烁着无数金色的星子。卖海鲜的小贩在沙滩上的阳伞中穿梭着,那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篮子里是煮成金红色的大螫蟹,还有淡紫色小龙虾,他们用英格兰民歌样的嗓音叫卖着,吸引了来自各地和许多国家的海浴者。

    不远处皮尔皇宫拖着修长的影子。这座阁楼式的建筑物——大帝国摄政时代的王宫,拥有着东方神秘的色彩,成为这座小城最豪华、最漂亮的海外休闲别墅。

    林徽因是跟随柏烈特医生一家来布莱顿度暑假的。

    这座英国南部的小城,面对英吉利海峡,北距伦敦近80公里。从11世纪开始,就是一个航运繁忙、鱼市兴盛的地方,如今布莱顿的观光价值,早已超过了它的原始意义。

    据说这里的海水,有治疗百病的功效。林徽因看到差不多每一家观光旅馆,都竖着一块“天然水,海水浴”的招牌。

    柏烈特医生站在浅水处,往身上撩着水,做着下海的准备。他有50多岁,头发全白了,是一位诙谐、和善的老人。

    他活动着关节,招呼着女儿们下海。他的5个女儿:吉蒂、黛丝、苏姗、苏娜、斯泰西,都亭亭玉立。吉蒂21岁,黛丝与林徽因同年,苏姗和苏娜是一对双胞胎,长得极其相似,分不出哪一个是苏姗,哪一个是苏娜。她们最小的妹妹是斯泰西,还是一个小学生穿着泳装的五姐妹簇拥着林徽因,走在海滩上,吸引了许多目光。

    吉蒂和父亲很快游到深海里去了。黛丝在浅海区教林徽因游泳,照应着三个妹妹。

    黛丝给林徽因做着示范动作,林徽因浮在橡皮圈上,按照黛丝教的要领,手脚并动,不停地划着海水。黛丝一面纠正着动作,一面鼓励她:“别怕,菲利斯,这海水浮力大,不会沉下去的。”

    菲利斯是林徽因在英国的教名,柏烈特的女儿们都习惯这样称呼她。

    上岸休息的时候,她们躺在阳伞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

    最小的妹妹斯泰西用沙子堆一座城堡,快堆成的时候,一下子又塌了下来,于是她又重新去堆,堆到一半,城堡又塌了下去。她喊着黛丝:“来!工程师,帮帮忙。”

    黛丝一会儿就给妹妹堆成了一座沙子的城堡。林徽因问:“为什么叫你工程师?”

    黛丝说:“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看到你身后那座王宫了吗?那是中国风格的建筑,明天我要去画素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顺便也给我讲讲中国的建筑。”

    林徽因问:“你说的是盖房子吗?”

    黛丝说:“不,建筑和盖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建筑是一门艺术,就像诗歌和绘画一样,它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这是大师们才能掌握的。”

    林徽因的心动了一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一个星期以后,她收到了父亲和徐志摩的信。父亲在信中说:得汝来信,未即复。汝行后,我无甚事,亦不甚闲,匆匆过了一个星期,今日起实行整理归装。“波罗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行。如是则发行李亦可少缓。汝如觉得海滨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与柏烈特家人同归。此间租屋,十四日满期,行李能于十二三日发出为便,想汝归来后结束余件当无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后,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与说及,我何适,尚未定,但欲一身轻快随便游行了,用费亦可较省。老斐理璞尚未来,我意不欲多劳动他。此间余务有其女帮助足矣。但为远归留别,姑俟临去时,图一晤,已嘱他不必急来,其女九月梢入越剧训练处,汝更少伴,故尤以住柏家为宜,我即他住。将届开船时,还是到伦与汝一路赴法,一切较便。但手边行李较之寻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临时再图部署。盼汝涉泳日谙,心身俱适。八月二十四日父手书。

    林徽因接父亲的信,对临行前的准备并不甚着意,而徐志摩那封英文信却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郁起来,仿佛心中有许多拔不断的丝,抽得她心中隐隐作痛。徐志摩那满纸都是哀怨的情绪,也使林徽因感到茫然。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该怎样给徐志摩回信。

    吉蒂同时亦收到恋人威廉的信,她快活极了。不高兴的只有柏烈特医生,那一天父女俩吵了架。

    威廉是吉蒂学习骑马的教师。吉蒂有一匹名字叫“好新闻”的马,威廉把它训练得又敏捷又驯良。柏烈特医生反对吉蒂的恋爱,是因为威廉早已娶妻生子。

    跟父亲吵了架,吉蒂对林徽因说:“我不在乎威廉有妻子,可是父亲在乎,他不知道爱情有自己的法典,我们不是小说里的人,不可以只留下一个凄美的回忆,我们要朝朝暮暮,活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才是唯一的筹码,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有意思的是,威廉的信总是和徐志摩的信同时到达,差不多一天一封。苏姗和安妮每次取回信来,都乐不可支。她们把威廉的信叫“好新闻”,把徐志摩的信叫“玳瑁先生”。

    黛丝约了林徽因去皮尔皇宫画素描,皇宫的设计完全是东方阁楼式的,大门口挂了两个富有中国风味的八角灯笼。林徽因想起小时候在上海爷爷家,屋里也挂过一对这样的灯笼。

    爷爷林孝恂(1914年病逝)是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做过石门、仁和知县和海宁知州,曾参加孙中山革命运动,徽因的堂叔林觉民、林尹民是广州黄花岗烈士。祖母游氏(1911年病逝)生五女二子。父亲林长民是家中的长子,当时是南京临时政府参议院秘书,派驻北京。叔叔林天民在日本留学,习电气工程。大姑林泽民、三姑林嫄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虽都已出嫁,但大部分时间住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