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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你只看你我这位婆婆,从见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难道还抵不得你一位亲娘?你此时不趁早儿,一跤跌到她老人家怀里去,还等甚的?"  说着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边一甩。何玉凤本是个性情中人,只因她天性过重,后天的那个"情"  字,扭不过她先天的那个"  性"  字去。如今听了张金凤这话,正如水月镜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锁,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没商量,趁张金凤拉着她的袖子那一甩,就势儿把身子一扭,莲步细腰的赶到安太太跟前,双膝跪倒,两手双关,把太太的腰抱住,果然一头撞在怀里,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这正是: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安公子和何小姐成亲怎的热闹?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七回  践前言助奁伸情谊  复故态怯嫁作娇痴

上回书表的是张金凤现身说法,十层妙解,讲得个何玉凤侠气全消。何玉凤立地回心,一点灵犀悟彻,那安龙媒良缘有定。乍听去只几句闺阁闲话,无非儿女喁喁;细按来,却一片肝胆照人,不让英雄衮衮,这话又似乎是作者的迂阔之论了。

殊不知凡为女子,必先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者兼备,才算得个全人。又须知道那妇工,讲的不是会纳单丝儿纱,会打七股儿带子就完了,又须知整理门庭,亲操井臼。总说一句:便是"  勤俭"  两个字。妇容讲的不是梳髻头,大袖,穿撒裤脚儿,裁小底托儿就得了,须要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  端庄"  两个字。妇言,不是花言巧语、嘴快舌长,须是不苟言,不苟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总说一句:便是"  贞静"  两个字。讲到妇德最难,要把初一、十五吃花斋,和尚庙里去挂袍,姑子庙里去添斗,借着出善会,热闹热闹,撒和撤和,认作妇德,那就误了大事了。

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果然有了妇德,那妇言、妇容、妇工,件件桩桩,自然会循规蹈矩。便是生来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为妇女本色。却又有第一不可犯

而最容易犯的一桩事,切切莫被那卖甜酱高醋的偷赚了你的钱去,你受一个妒嫉的病儿,博一个醋娘子的美号。作者最讲恕道话,同一个人,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终,男子便许大妻大妾?

这条例本是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观,假如丈夫这里拥着金钗十二,妻儿那里,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应不答应?无如阳奇阴偶,乃造化之微权;此唱彼随,是人生之至理。偏是这班醋娘子,这桩事自己再也看不破;这句话,谁也和她说不清,所以从古至今的妇人孝顺节烈尽有,找个不吃醋的竟少少儿的。但是同样一口醋,却得分一个会吃不会吃。

先讲那会吃醋的。如文王的姒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

其余大约有三种:一种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

祧家业两件事看得着紧,给丈夫置几房姬妾,自己调理管教。疼起来比丈夫疼的甚,管起来比丈夫管的严。

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萨。无论那一房生个孩子,我比他生母还知痛痒,还能教训。人道妾侧碍于妻齐,我道嫡母大似生母。亲族交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种是靠本领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团灵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买笑,自料断不及我一顾倾城,不怕你有喜新厌旧的心肠,我自有移星换斗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专房擅宠,那侍妾倒作了个挂号虚名,却道不出她一个不字。这种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种是顾脸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众多,亲戚宴会,姐妹妯娌谈起来,你夸我耀,想家里都有两房姬妾;自己一想,又无儿无女,又有钱有钞,不给丈夫置个妾,觉得在人面上挂不住。没奈何,一狠二狠,给他作成了,却是三面说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这毛病人人易犯,处处皆同。这种吃醋,便是常品。这都讲的是会吃醋的。

如今再讲那不会吃醋的,也有三种: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

自己也有几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儿淘气,既没那见解规劝他,又没那才情笼络他。房里只有几个童颜鹤发的婆儿,鬼脸神头的小婢;只见丈夫和外人说句话,便要费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差个内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个带腿儿的,把他逼得房帏以内,生趣毫无,荆棘满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荡检逾闭。丈夫的品行也去了,她的声名也丢了,她还在那里贼去关门,明察暗访。这种醋吃得可笑。一种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连丈夫身上一针一线也照顾不来。作丈夫的没奈何,弄个供应栉沐衾绸的人,也算照顾了自己,也算帮助了她,于她何等不妙!她不是左丢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骂槐,寻端觅衅。始而那丈夫还顾名分,侍妾还拘礼法,及至闹到糊涂蛮缠讲不清了,只好尽她闹她的,人家过人家的,她可竟剩了犯水饮害肝气疼了。这种醋吃得可怜。一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

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个比鬼丑的,她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个比牛笨的,她还不肯;抄总儿一句话:要我的天灵盖,着闷棍敲;要我的心头血,用尖刀刺;要讲给丈夫纳妾,我宁可这一生一世看着他没儿子都使得,想纳妾不能,这种醋吃的却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争气、没出息的男子,越是遇见这等贤内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还要是窃玉偷香,弄得个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杳杳尘寰,醋风满地,又岂不大是可惨!

读者!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会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浸了醋了?这话正因这书里的张金凤和何玉凤而起。如今把她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她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她有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和她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她自然益加亲厚。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她作同心管的?不想张金凤她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

想到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  不遭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  的这句话了。

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尘埃,低首含羞的叫了声亲娘,知她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个婆婆的身分,不象先前谦让,端坐不动,一手把她揽在怀中,说道:"  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你这才是你父母的孝顺女儿,才是我安家的孝顺媳妇。你方才要没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如今要没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

难为你妹子真会说,也难为你真听话。我和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愿了。"  说着,便一只手拉起她来,又叫丫头给新大奶奶湿个手巾来把粉匀匀。褚大娘子忙一把搀了她过来说:"  先歇歇儿罢,站了这半天了。"  让再让三,姑娘只摇头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时是乐得眉开眼笑,要露出个娘家的过节儿来,只管让,把个姑娘让急了,低声说道:"  你怎么这样糊涂?你瞧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下不来的,我就大马金刀的先坐下的?"  咦!谁说姑娘没心眼儿呀!

那张金凤这半日和何玉凤讲了万言,嘴也说酸了,嗓子也说干了,连嘴说带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手绢掉了一地。柳条儿忙着过来给她拣,随缘儿媳妇又倒过一碗茶来。她一面就着那媳妇手里喝茶,一面挽着袖子,又看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她便呕她两个道,"  哟!两位妈妈,倒先认着亲家了。"  说着,挽好袖子,才整衣理鬓,过来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奖。

她见过婆婆,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  姐姐大喜。"  随又跪下,说:"  妹子今日说话莽撞,冒犯姐姐,可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妹子不这样莽撞,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转,我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  姑娘心里这一感一愧,也顾不得大家在座,连忙跪下,双手把她抱住,叫了声:"  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  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儿,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谁想好事多磨。这个当儿,张太太又喧吵起来了,说:"  姑奶奶,越说叫你好好儿的和她说,别逼她说话了,咱好给她张罗事情。这天也是时候了,你可尽着招她哭哭啼啼的,是作甚么呢?……是作甚么呢?"  张金凤站起来笑道:"  人家婆婆都认过了,你老人家还叫我和她说甚么呀?"  她道:"  咱儿,她依了,真的吗?"  褚大娘子道:"  你老在那儿来着?"  她听了口中念念有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来往外就跑。只听她那两只脚踹得地蹬蹬的山响,掀开帘子就出去了。安太大忙问:"  亲家,你那里去?"  她也不理。张姑娘随后赶到帘子跟前,往外一看,原来她头南脚北,跪在当院子里磕头呢。只所得咕咚咕咚的脑袋碰得山响,说道:"  神天菩萨,这可好了。"  说着,站起来踅身又进屋子,对着那神主也打着问讯,磕了阵头,说:"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