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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这都是你老公母俩有灵有圣啊!我多给你磕两个头罢!"  大家看了,无不要笑,姑娘心里却是更觉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  快着先叫人请你公公和九公去罢。这老弟兄两个,不知怎样等着呢?"  正说着,只听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邓九公的声音,说道:"  不用请,不用请!

我们在此听得多时了,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一个听说识劝的何姑娘!这都是我们老弟和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这回没白来了。我们姑娘呢,这还不当见见你这位旧伯伯、新公公么?"  原来此时,姑娘见张老和褚一官都跟进来,人多有些害臊,躲在人背后藏着。褚大娘子忙拉她出来,她便同褚大娘子过去,低头不语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爷道:"  媳妇起来,你看这才是天地无私,姻缘有定。我今日才对得住我那恩师世弟。"  因和太太说道:"  太太,我家有何修道,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赐我家这一双贤孝媳妇。"  太太道:"  这也都是一定!老爷可记得当日出京的时候说的话,说:'  将来娶个媳妇,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这样相貌端庄,性情贤慧的一对儿,真真一个是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老爷,看这两个孩子,还愁她不会持家不能吃苦么?"  老爷道:"  是呀,我倒不曾想到这里。"  因把当日卜三爷给公子提亲不成的话,告诉了邓九公一遍。邓九公道:"  姑娘,你听听,万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头上那位穿蓝袍子的,也是管作甚么儿的呢?你瞧如今师傅,是把你终身大事说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们爷儿俩还有点臊脸礼儿,给姑娘垫个箱底儿,不值得给你送到跟前来,我才同了我们张老人都给抬上了来。咱爷儿俩可有句话讲在头里,你可不许不收。自从咱爷儿俩认识以后,是说你算投奔我来了,你没受着我一丝一毫好处。师傅受你的好处,可就难说了,都搁在一边子。只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着海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大街路上留了朋友,帮了师傅了。讲到那一万银子,原是我憋一口气,同海马周三赌赛的;你既赢了他,我把这银子转来送你,你受之当然。白说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就说不到个借字儿,还字儿。通共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够瞧的了。你想师傅九十岁的人,我这脸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着你这桩事了,多了师傅也举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个首饰;一万银子,姑娘买个胭脂粉儿。余外还有锦绣呢羽、绸缎绫罗,以至实纱、绵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这也不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是这些年,南来北往,那些字号行里见我保得全年镖无事,他们送我的。可倒都是道地实在货儿,你留着陆续作件衣裳。如今没别的,'  水过地皮湿'.姑娘就是照师傅的话,实打实的,这么一点头,算你瞧得起这个师傅了。不然,你又讲究到甚么施恩不望报的话,不收我的。师傅先和你噶下个点儿:师傅这回来京,叫我出不去这座彰仪门。"  安老爷忙道;"  老哥哥,你这是怎么说?"  邓九公满脸发烧,两眼含泪的道:"  老弟,你不知愚兄的心窝,我真对不住她么!"  褚大娘子道:"  他老人家这样,可不是一遭儿了。提起来,就急得眼泪汪汪的,说这是心里一块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许辞了。"  读者!请看世上照邓老翁这样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样苦不爱钱的却也无多。

讲到受授两个字,原是世人一座贪廉关。然而此中正是难办。伯夷饿死首阳,孟子道他贤圣清洁者也;陈文于有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谓清矣。上古茹毛饮血,可算得个清了;始终不能不茹毛,不饮血,还算不曾清到极处。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无故的妻辟纟卢,妻织蒲,无故的布被终身,饼饵终日,究竟这几位朋友,那个是个人物!

降而现在,又和这班不同,口口说不爱钱,是不爱小钱爱大钱;口口说不要钱,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断得他大的也不爱,暗的也不要了,却又打了一个固位结势,名利兼收。不须伸手,自然缠腰的算盘云依然逃不出一个"  贪"  字。所以说:"  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便是老生常谈。也道是:"  不要钱,原非个异事,沽名也是私心。"  又道是:"  圣贤以礼为书,豪杰惟情自适。"  何小姐原是个性情中人,她怎肯矫同立异;只因她一生不得意,逼成二个激切行径。所以宁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报了,父母是葬了,香火姻缘是不绝了,终身大事是妥当了,人生到此,还有甚么不得意处!更兼邓九公和她有个通财之谊,面子上送了这等一分厚礼,岂有个大仪全壁的理;只为的是帮箱的东西,不好谢出口来。安太太怕羞了她,便接口道:"  九大爷和大姐姐大远的来了,还这么费心,明日媳妇一总磕头罢。"  邓九公这才掀髯大乐。说着,只听厢房里的钟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  老爷可得让九哥和大姑爷吃饭了。"  邓九公道:"实不相瞒,方才你们说话这个当儿,我两个同张老人女婿、大侄儿,都在这厢房里的,鸦默雀静儿的把饭吃在肚子里了。我们老弟怕我误事,他一口酒也不许我喝,这回来可痛痛的喝一场罢了。"  说罢又呵呵大笑说:"  姑娘,栋这头儿的事,师傅算张罗完了,我可得替我们老弟那头儿张罗张罗去了。"  安老爷便陪了他,同张、褚二人,往前边去。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和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  我这里和她娘几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来过。"  安太太道:"  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  因和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这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她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  张太太一一答应。

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  外边有人,不用出来。"  才

带着一群仆妇丫头,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心下想道:"  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

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一桩事,我还闷沌沌呢!自从去年见了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和张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和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她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得没治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她家里有事,等人家回去,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  越想心上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毛一拧,就锁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它启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爪搭,那两个爪搭,它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得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

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  有了,等我和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  作者这话,却不是大笑话。
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茹苦含酸,真觉大海茫茫,无可告诉。忽然的有人把她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不了的事给做了,这个人,还正是她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  咱们这可到厨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  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答。张姑娘又催道:"  走哇,姐姐。"  她说:"  我走不动了。"  张太太问道:"  怎又走不动咧,脚疼啊?"  她道:"  我的腿折了。"  这书里,自"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时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  没溜儿"  ,捉一个白字,便叫作"  没路儿".张太太道:"  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  姑娘道:"  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  褚大娘子道:"  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  谁抬我?"  褚大娘子道:"  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子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恰是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个轿子好看多着呢。"  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她一眼,嘴里又喷喷了两声,说:"  谁倒是和你们说这些呢厂张金凤又催道:"  姐姐别搅,快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