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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姑娘道:"  你拉得动我,我就跟了你去。"  张金凤道:"  真的呀?"  说着,当真用手拉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呀了一声,说:"  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  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

噫嘻,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使点劲,便是捆上二十个张金凤,也未必拉得动她。一个抬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她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写这笔!

张金凤听了笑道:"  我的不是,走罢,走罢。"  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她。

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  这还闹的是甚么'  果是因缘因结果'  呢?"  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  且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  果是因缘"  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  随又看下联:"  空由色幻色非空"  ,心里又道:"  只说出家出家,如今倒闹出嫁了。

自然是'  色不是空'  了,还用讲吗?可不是'  空由色幻色非空'  是甚么呢?那里是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  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

张姑娘见她那里发呆,只望着她笑。又听她忽然问道:"  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  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头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于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于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  姑娘又看了看,心里说道:"  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  名花并蒂'  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那个'  天马行空'  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半天的闷葫芦呢。"  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干娘佟舅太太。姑娘见了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  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得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粉面起红云,低着个头,噘着个嘴。舅太太早巳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  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倒和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了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  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  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  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倒身就睡。张太太道:"  别假睡了,完了那纂咧。"  舅太太道:"  亲家太太,你叫她歇歇儿罢!她整闹了这一清早了!"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头、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

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她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  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  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  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  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她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  你敢?"  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她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她两腋抓了两把,她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蹬,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褚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坐下,话又来了,说:"  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  张姑娘道:"  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吃长斋呀!"  姑娘道:"  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斋吗?"  张姑娘道:"  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  舅太太说:"  你别要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开斋,那才是呢!"  姑娘道:"  我不懂娘这会于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  褚大娘子道:"  嗳呀!姑太太不是我呀,我没那么大造化呢!"  姑娘睁着眼。问道:"  那么那一个是谁?"  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  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  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首、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  今几个可不兴吃饭哪!"  姑娘道:"  怎么索性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  说着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儿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边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  太太,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  舅太太道:"  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得到作了亲家太太了。"  便有戴太太等一班人让人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象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

张亲家老爷和褚大姑爷已经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和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  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白费了心。"  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她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自来最听娘的话,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窗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  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来'  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了猪牛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  说活间,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件件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红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原来姑娘自遭沛颠,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

舅太太道:"  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  姑娘道:"  我不叫她梳,还是娘给我梳罢!"  舅太太道:"  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  说着,又笑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  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  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要时尚,又装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佩。

当下张姑娘便遵着公婆的指示,给她梳了个蟠龙宝臀,臀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过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珠珍桃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华,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她把首饰丢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她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  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  姑娘也从镜里和她说道:"  你怎么这样讨人嫌哪!"  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  姑娘把里衣儿换上。"  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裹、裤脚带一切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她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  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要换衣裳啊?"  舅太太道:"  哎呀!我给你换上罢!"  说着,又给她放下玻璃帘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