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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初入巫山



        三峡之中的巫峡,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称于世。

        大船行到了此处,江水已不似下游水流那样湍急。从舱房窗内向外看去,那江面显得格外平静,颤动着缕缕细小的水纹,如同一匹轻轻抖动着的上好碧色绉绸,暗示着这一江碧水仍在缓缓流动。

        几乎再也看不到那些险恶的暗礁和漩涡的踪迹,唯有青山如画,河道曲折,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高峰险崖。很多地方要到正午时分,才会有一缕阳光投到船上。大多数时光,我们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阴影里航行。

        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插屏,突如其来横亘面前,让我以为长江已上溯到了尽头。但座船只是一个拐弯,便轻轻巧巧地绕过了那座山峰。

        而一绕到山的那边,眼前便是豁然开朗,熟悉的滚滚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帘。

        若论节令,才只是初秋时分。但峡中寒峭,两岸群山上好些树叶都开始被秋风染红了,还有好些树叶是闪闪的金黄色,远远看去,山色绚丽多彩,有如一幅妙笔涂绘的画卷。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人类中一个名叫杜甫的人写的,据说他已死了几百年了。可是除了他的这首诗,我无法用更恰当的文字或是语言,来表达我初见巫峡风光时,那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给予我心灵上的巨大震慑。

        这首诗,是同船的一个仕子念给我听的。他的名字,叫做邱迟。

        这艘由夷陵开往渝州的货船上,满载着当地盛产的瓷器和丝绸。船上只有两个搭顺风船的客人,便是我和邱迟。

        我本来是以二十两银子,将两间相通的舱房一齐包下了。可是临开船时,船老大在舱房中拉住了我,无比谄媚地向我连声致歉,说有另一个读书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请我务必包涵,让出一间舱房来。

        我本来脾气甚好,此时也有些生气。我虽然化作一名少年公子,毕竟还是个女儿家,与一个男子比邻而居,近在咫尺,成个什么体统?何况我还先付下了那么多银子,足足是市价的两倍有余!

        船老大见我执意不肯,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小老儿见钱眼开,只是那位邱公子,看起来好生……叫人难过……”他摇摇头,转身出舱去了。

        我并未在意,船老大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仕子进来,悄声对那位仕子道:“便是这位公子,将这两间舱房全都租下,邱公子,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眉头微微一皱,那年轻仕子却早已对我举手一拱:“在下邱迟,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并不抬头,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欢与人合住。兄台大可乘坐别的船只。”

        我不想留给他一点点余地。

        他一时没有回答,默默地站在当地,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不会是我说话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子。虽然他的面色,实在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但却无丝毫无损他清秀俊美的模样。

        节令还在初秋,他却已穿着两件蓝衫夹衣,时不时地轻轻咳嗽两声,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两道好看的眉毛总是陡地一蹙。好似一只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轻轻地收起了那一对优美乌黑的翅膀。

        我顿时明白船老大所说的话了,他的这种痛苦的模样,顿时让我想起“我见犹怜”四个字来,虽然这四个字向来专指女子之态,而他又分明是个男人。

        他咳嗽数声,面上升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似乎缓过劲来,这才轻声道:“小可知道这船上仅有的两间客舱,已被兄台你花钱包了下来。小可此时相求,确是大不应该。可是……可是……”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一双极似女子的凤眼,恳求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希翼之情。

        一时之间,我居然无法拒绝,听见自己不由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间舱房住下吧。”

        他一听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么?那我该怎样称呼兄台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我……我姓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条小白龙嘛,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白兄。”面庞之上,瞬间漾开了一道春风般的笑容。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这双凤眼含情脉脉的凝视下,只怕这世间的女子,能够不动心的,是少之又少吧?

        邱迟搬入另一间舱房之中,我居住的舱房,与他居住的舱房,只有一门之隔。更糟糕的是,这道门上连门扇也没有,这正是当初我执意要一人包下两间舱房的主要原因。

        不过,邱迟去找船老大要来了一块黑布,挂在门上,聊充门帘之用。

        用过晚饭之后,夜幕刚刚降临,座船就从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邱迟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锐的听觉,却听得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我看他言谈举止,分明是个倍受娇宠的富家子弟,不知为何一人独自入蜀,还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过,身为凡人,难以戒除声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尘之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听着船底哗哗的流水,感受船只每一次在浪尖上轻微的颠簸,船尾隐隐传来船老大苍凉而沧桑的吆喝声,和在峡谷中那呼啸凌厉的夜风里:“三峡——有三滩呵——滩滩都是——鬼门关——扳舵走呵——对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这奔腾不息的江流,是那样的剧烈、狂野、不顾一切地,冲破这高峭陡窄的峡谷,冲过那狭长曲折的河道,奋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无边无际的浩翰东海,奔流向我那阔别已久的家园!

        蜀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这峡谷山色一般奇丽多姿,又如这江流险滩一般桀骜不驯?

        正暇思间,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正是从隔壁邱迟的舱中传来。但这绝不是邱迟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怀中避水神钗“叮”地一声轻响,陡然射出金光!

        其实就算没有神钗示警,我也敏锐地感觉到这舱房之中,突然间变得异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面的脸庞上,似乎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轻轻触碰,使我全身的鳞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时,应该称之为我的毛发),都仿佛根根都竖了起来。

        是鬼物!

        邱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书生。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脚下刚迈了两步,只听邱迟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十分微弱,但我已听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么?”

        语气之中,竟然是又惊又喜,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我停住脚步,心中有些生疑。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好象是邱迟在起身穿衣,接着“啪”地一声轻响,火光一亮,却是邱迟打燃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火光移动起来,从帘子上映出的影子来看,邱迟举着油灯,正在舱内四处张望。

        只听他轻声叫道:“窈娘!窈娘!”起初声音中充满了期翼,到得后来,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伤心。那种令人生栗的寒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闪,舱内突然暗了,是邱迟吹灭了油灯。再过了片刻,我听到了他压抑得很低的哭泣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船上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船老大将我们二人的饭菜开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舱,我又看到了邱迟。只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脸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时,还要憔悴了几分,而那种惹人怜爱的风致,也更胜了几分。

        这样的男子,无论是在龙宫还是在凡间,我都是首次遇见。

        他对我点点头,礼节性地笑了笑,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饭菜尚算丰盛,味道虽嫌重了些,但还不错。不过邱迟也只是吃了几口便停箸了。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后,他突然问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为了游历交友而去的么?”

        我一时语塞,胡乱应道:“久闻蜀中风物俊丽,冠绝天下……在下正是要去游历游历……呃……增长些见识也好。邱兄呢?可是准备直达蜀中的么?”

        他勉强笑了笑,道:“我……我不知道,总是四处走走罢了。到得哪里,便是哪里吧。”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看白兄的样子,一定是儒家弟子,可相信这世上的神仙妖魔之说么?”我微微一愕,也学着书生们文绉绉的言辞,反问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转向了舷窗外面,只见窗外那涌动着的凶猛的波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到船舷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坚硬的船体击得粉身碎骨,陡然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个神秘的女鬼。不错,我虽然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至于是不是邱迟口中的那个“窈娘”,我可就不敢确定了。

        这一天之中,除了就餐之时,邱迟不得不来到中舱外,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舱里。至多也就是打开了两次窗子,看了看两边的风景。我听到他一直在喃喃地念着一首诗,诗句虽然写得极其优美,却有着一股沉郁苍凉之气,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问邱迟,他有些讶异作为读书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这个人物。我只得骗他说父母管教严格,只是要我一心读圣贤之书,象诗词曲赋一向不曾涉猎。

        他相信了我,还好心地给我解释了一遍。

        我还偶然听到他私底下在问船上的舵工:“请问,船什么时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迟说,因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计要在三日之后,才会到达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来,船老大是跟我提过,船上有一批货物,要在神女峰下一个叫平沱的地方卸下来的。他当时还颇为殷勤地建议,我可以利用这卸货的半天时间,顺便去神女峰下转转,遥遥拜祭一下当地香火极盛的神女祠。

        当时我说我想去祠内看看,他连连摇头,说:“白公子,那神女祠可远着呢,还在那神女峰顶上,道路又十分难走。上香拜神的,都是当地住着的人,还有就是象我们这样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工。公子你去那里做什么呢?远远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当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紧:那种熟悉的寒气又悄悄逸进了我和邱迟居住的这两间舱房!

        对于鬼物,我以前确实是没有接触过。不过听父王说过,我们神龙属阳炎一系,天生便有克制妖鬼等阴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龙所到之处,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为是私来人间,并不想各处神仙妖精得知,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已是刻意地隐藏了神龙的气息。但不管如何隐藏,我天生的阳炎之体,仍然会让鬼物不自觉地产生忌惮之意。

        但这个女鬼真是异乎寻常,她两次来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简直是近在咫尺,却是若无其事。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发自那个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邱迟是什么反应。

        隔壁舱房内一片平静。良久,才听见邱迟缓缓开口道:“是你么……窈娘?”

        毫无预兆的,寒气消失了。

        如此情况,一连出现了三夜。邱迟一天比一天憔悴,话也越来越少。

        船行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慢,到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我忽然听见船上水手欢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舱来,随众人跑到船头观望。

        远远只见一座峻峭秀丽的山峰立于大江之边,山色青翠,有如锦幛。隐隐可见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远眺归人。虽是将近黄昏,但山顶仍有云雾缭绕,仿佛给那少女披上了一层雪白的轻纱。那便是号称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