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奇$%^書*(网!&*$收集整理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

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

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响力。”

吕文凯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岭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陈查礼或中国娃娃式中国人,我已参加华人仁爱会,为华侨争取权益。”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不过,她十分欣赏这位小姐。

最后吕文凯说:“我话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爱听。”

她们终于到达新加坡。

吕文凯笑说:“这是世上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

她们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岭才积聚到足够的勇气找上门去。

她带着礼物去按铃。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砖屋,范家住二楼,楼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种着莱莉花吧,香气扑鼻,黄昏落过一场雨,稍微凉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咏音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归宿。

她们按了两次门铃。

一个中年阿姆出来,对陌生人并无半点提防,“有人客,”满脸笑容,“找谁?”

“范太太。”

她立刻说:“请进来,”一边转头,“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还雇着帮佣,可见环境不错。

程岭有点后悔,她已经忘记她了吧,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