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

吕文凯不语。

程岭又说:“自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任何忠告,指引,不过是自己去闯,掉落陷阱,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关心的人,对妹妹,我情愿罗嗦点。”

吕文凯只得笑。

日后,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饰堪称万绿台中一点红,她的裙子仍然过膝,她从不穿喇叭裤,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时兴潮流,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吕文凯很佩服程雯。

她也同这位少女谈过,程买说:“你要是知道姐姐为我们做过什么,鱼网装,喇叭裤简直不是一回事。”

她停一停,“不过,假使她肯让我穿,那当然更好。”

吕文凯只是笑。

“吕姐姐,最近你在忙什么?”

吕文凯答:“我在替华工解释劳工安全法例。”

“那是什么一回事?”

“有些不良雇主欺华工不诸英文,着华工处理有毒化学物品,每日只多发一小时工资奖金,又不给防毒衣物面罩,后果堪虞,我召集他们,叫他们争取合理待遇。”

“哗,那些资本家会怎样想?”

吕文凯笑,“我一天至多收过十多通恐吓电话。”

程雯有点害怕,“你为什么要冒犯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那样问自己,可是,程雯,换了是你,你也会那么做。”

“吕姐姐,你太高估我了。”

这件事在三日后恶化,一封恐吓信寄到月家,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画着吕文凯被吊在绞台上。

吕文凯把信带到程家,碰巧郭海珊也在。

各人看过此信,均不动声色。

郭海珊用手捧着头,不住揉太阳穴,“文凯,何用搞那么多事,时间用来多赚一点钱,岂非更好。”

吕文凯啼笑皆非,站起来预备告辞。

程岭劝说:“你坐下,海珊的意思是,不必事事硬碰硬打明仗,用经济战略也一样可行。”

吕文凯又坐下来。

郭海珊说下去:“华工需要薪酬养家活儿,冒地面险,心甘情愿,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不敢罢工,也不敢争取。”

吕文凯忿慨地说:“依你讲,我们应当袖手旁观不行?”

“劳工署已公布安全法例,他们是周渝黄盖,你何必多管闲事。”

吕文凯忽然冷笑一声,“正等于华仁堂在菜地雇用印度工人洒农药一样?”

这下子轮到郭海珊霍一声站起来。

吕文凯气鼓鼓说:“郭太太,我告辞了,我要去报数。”

她走了以后,郭海珊犹自说:“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把话题岔开去,他又兜回来,“谁也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程岭便说:“你要是喜欢她,该趁这机会表示一下了。”

郭海珊一怔,“我喜欢她?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女子?”

程岭一边摇头一边笑。

过一会儿,郭海珊站立不安,终于说:“我在派出所有熟人,我去看看。”

他也跑了。

程岭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驶走,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看到有一个金头发的青年在程家门口徘徊。

程岭唤人,“阿茜,那是谁?”

阿茜不言。

由此可知她完全知道他是谁。

“是专来等程雯的?”

阿茜点点头。

“是程雯的男朋友?”

阿茜不置可否。

程岭跌坐在沙发上。

这么快就长大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怕你不高兴。”

程岭苦笑,“我是慈禧太后吗?”

阿茜说:“不是,不过,唉。”

“也够**的了。”程岭微笑。

她把程霄叫下来。

“那金发碧眼儿是谁?”

程霄只看一眼,“那是妹妹的朋友阿瑟爱历逊。”

“他是什么人?”

“圣保罗十二级学生,已考取麦基尔建筑系,秋季就要离开本省。”

“站在门口是什么意思,邻居看了会怎么想,你去请他进来喝杯茶。”

程霄十分惊喜,“是,姐姐。”

“还有,你有无异性朋友?也一并请来家坐。”

程霄笑,“我还没有,姐姐。”

他启门出去唤人。

阿茜问:“太太怎么一下子这样开通。”

程岭叹口气,“你不让她穿短裙是有得商量的,可是干涉她交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阿茜点点头。

那年轻人进来了,一件外套已被雨琳湿,程岭见他一表人才,倒也欢喜,招呼一声,便任由程霄招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