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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他忽然轻轻说:“手术做得不错,是我所知道至柔软的一个。”

她被他的揶揄引得破涕而笑。

他却心酸,“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分享你的事实。”

“我终于离开了他们。”

“谁?”

“每一个,我离了婚,独自搬到伦敦住,与子女已不来往。”

“那个他呢?”

“我的利用价值经已殆尽,见你已走了,他也很乐意与我和平解决。”

“你付出很多吧。”

“钱不是问题,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

她确实是一位非常豪爽的女性。

导演也曾经说过,女性要是立定了心出来玩,姿势往往比男人潇洒。

“他走了之后,我对自己容貌十分厌倦,故此在加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你看看,可不喜欢?”

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做得很好。”

“你好像有点意见。”

“以后想起你,心中还是你从前模样。”

“我却不喜欢那时的愁容。”

年轻人改变话题,“你现在生活可好?”

“老样子。”

“每日起来仍不知该怎么玩。”他微笑。

“是,”她讪笑,“被你讲中了。”

“心中以为自己几岁?”

“二十八、二十九。”

“这是对的,心理医生说过,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实年龄少二十岁。”

她叹息一声,“真叫人憔悴。”

经过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只有三十左右。

也许在阳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幸亏衣服妆扮都还过得去.还有,心情尚不算坏。”

“我见过你最坏的时候。”

她苦笑,“你才没有。”

他不语。

“那时我已看穿了,最坏的时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轻人有千言万语,刚想开口,像“碧如,我们有无可能从头开始”……可是来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头,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吓一跳,他实在太像他了。

浓眉大眼,微褐色皮肤,不算太高,刚低于六尺,只是,他比他年轻,他像煞他刚出道之际。

他呆住在那里。

她有点无奈,介绍道:“这是凌子峰。”

年轻人后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来双目弯弯,一脸阳光,毫无心机模样,怎么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这正是石孝文出来做之际,所有人对他的评语。

只听得她说:“孝文,再见。”

年轻人不得不振作起来,“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随男伴而去。

她,怎么会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侣。

年轻人见有沙发,轻轻坐下。

他听到那凌子峰问:“那就是石孝文?”

她点点头。

“目见不如闻名……”

两人走远,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轻人刚好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

太小觑前辈了,小兄弟。

可是随即气平了,怎么会同他计较。

他若做得长远,自然会知道其中艰难,他若做不长,说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这个行业,不论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并不多,许多人老大了,犹自在圈中打滚,兜兜转转,新人一个个出来,他一层一层被压下去,终于落在阴沟里,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辗死的猫狗,开头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后来渐渐成为马路上无数污渍之一,下几场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年轻人低下头,他已经逃出生天,还同这等海底怨魂计较作甚。

“我以为你回去了。”

年轻人抬起头来,发觉仍然是苏珊。

他知道她的意图,他说:“这就走了。”

“可以载我一程吗?”

他很温和地回答:“我们不同路。”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问。”

年轻人站起来,“相信我,小姐,你不会愿意与我做同道中人。”

他没有向明珠话别,自顾自离去。

换了一身礼服,原来为着遇见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积习难改,看样子余生都会周游列国,享受人生。

她不会再循正途去打点人生,旅游社的男生有一个好处,对他们真可以无话不说,毋需任何伪装,索性一见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这也是欢场最受欢迎之处,灯红酒绿,彼此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公平交易,没有谁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待厌倦之后,只需通知旅游社一声,没有任何麻烦。

年轻人在马路上踯躅,这条大路,像全世界都会中所有马路一样,一入夜,总有寄生虫出没。

流莺迎面而来,“先生,可要谈天?”

华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莺,多么曼妙伤感。

年轻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转身回停车场去。

年幼之际,居住环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见过流莺,奇是奇在面貌衣着一如家庭妇女,并不妖冶,静静站楼梯口,不言不语,亦不出声兜搭,如一个影子似。

有人追上来,“先生——”

他给她一张钞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钱,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针孔累累,衣衫单薄,冷得浑身战栗。

她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灵魂,年轻人叹口气,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边背脊冒出冷汗,这也可能是他,他见过若干前辈,老了,在夜总会门口替人开车门,在厌恶的眼光下讨打赏,抓住有限钞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时候,还喜数当年风流事迹……

年轻人同自己发过毒誓,他宁愿死,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每天他都密谋抽身,越红计划越周详。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怨。

他驾车回家。

一打开门,便听到轻柔缱绻的歌声问候他:“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难忘你——初恋的情人。”

他喜欢开着无线电,那样,比较不那么寂寞。

他锁上门,在宽大舒畅的浴室里淋浴,仔细洗刷,像是想把过去所有伤痕洗净。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它们总会在那里,无数疮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几乎死在它手里,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经造成很大的痛苦。

没有人保护过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兴,他保护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经一度,他讽刺自己:“亏你还睡得着。”渐渐习惯了,已改为这样想: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第二天明珠打电话来。

铃声一响,他都忘了是什么声音,家里整整一年没装电话,半晌才知道去接听。

“你不辞而别。”

年轻人沉着声音,“别得寸进尺,做人要适可而止,出来吃饭已经十二分难

得,想叫我耍猴戏,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珠吓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轻人已经笑出来。

明珠放下心来,“苏珊说,昨夜你碰见了一个人,不多久,你就跟着她走了。”

年轻人诧异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归我走。”

“可是苏珊说,你的心跟着她走了。”

苏珊的观察力好强。

但是,容貌过于平凡,一颗心再精灵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吗,有这种事?”

“我说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颗心还没交出来给任何人。”

他哪里有一颗心。

即使签了器官捐赠卡,猝死,医生打开他的遗体一看,也会讶然说:“噫,此人无心!”

无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说。

“今日有何节目?”

“睡懒觉,别骚扰我,记住电话只作紧急用途。”

主卧室光线较强,他走到比较明凉的客房,一头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

他决意蓄须明志。

靠肉体吃了这么些年的饭,真正厌倦,丑一点,粗犷一点,可洗前耻。

他驾车下山去添置杂物。

车子驶到一半,忽然右边私家路上有一辆红色跑车疾退而出,司机根本没有看倒后镜,年轻人连忙转胎,本应来得及闪避,可是那司机一慌,忘了踩煞掣,车尾硬是冲下来,年轻人努力再闪,结果他的右手头灯还是被撞个稀巴烂。

两部车子停住。

年轻人长叹一声。

如此大胆驾驶,司机准是女人。

他下车理论,又再叹息一声,这位女司机,不是十六岁,就一定是六十岁,真叫他口难开。

那时,女司机也下车来,尴尬羞愧得讲不出话来。

年轻人抬头一看,微微愣住。

她是华裔,年约三十多岁,雪白鹅蛋脸,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方丝巾缚住,身段高佻,穿白色套装。

外型正是他最喜欢的类型。

他恼意全消,看着她找地洞钻的样子当享受。

他探过头去,鼻子同她的脸距离不过一公尺,轻轻问:“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位女士摊摊手,懊恼万分,“我猜我只是一个很坏的司机。”

“啊,”他笑了,“叫一位女士承认此事还真是不容易。”

她为之气结,一双妙目睨着他。

“我赶时间,此刻无暇与你解决此项意外。”

“那怎么办?”她急了。

他沉吟,“赔偿是免不了啦。”

“我愿意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