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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诏狱之灾(4)



        端午节的下午,道衍与几位受过朝廷册封的僧人入宫朝贺,却见洪武皇帝脸色不善,服侍的宫人均战战兢兢,不由暗自皱了皱眉;这个时候递上李克己的奏折,只怕不太妥当。

        朝贺之后,皇帝赐了素筵。席间道衍趁皇帝离席更衣之际低声问一个熟悉的内侍究竟出了什么事,那内侍小声说道:“方才皇子们来朝贺,皇爷要赐给各位皇子一幅画像。这画像早一个月就召了画工在画了,今天才交上来,皇爷见了大为生气,将画像全扯了,还杀了那几个画师。”

        道衍讶异地道:“那些画师画得不像吗?”

        内侍呐呐地不知如何回答,好半晌才道:“有些画得像,有些不像。”

        道衍却已明白,皇帝相貌委实不雅,画得太像了固然令皇帝生气;画得不像也同样令他生气。

        说话间洪武皇帝已经归座,目光扫了过来,说道:“道衍,你和那个小内侍在说些什么话?”

        那小内侍吓得赶紧跪下来,道衍站起身来含笑答道:“贫僧见皇爷似有不快之事,因此向这小内侍打听一下,看能否为皇爷分忧。”

        洪武皇帝看着他,笑了一下说道:“打听出来了吧?”

        道衍合掌道:“自然。皇爷是为国中无好画师画得龙颜而恼怒。贫僧倒有一个主意。”

        洪武皇帝“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道衍说道:“那些画师,都不过是些工匠,怎么能识得皇爷的真正面目,所作画像,自然也只有形似而无神似,甚或连形也不似。要画得龙颜,非得有慧眼慧心之人不可。所以,贫僧想举荐一个。”

        洪武皇帝沉吟一会,说道:“你要举荐的是李克己吧。今天上午你去见他,商量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画好了画像,朕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赦免了他,是不是?”

        道衍并不惊异于皇帝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只是答道:“不敢言‘赦免’二字。贫僧去见李克己,是告诉他他母亲病重的消息;李克己写了一封奏折,想恳请皇爷假释他回乡探望母病,待母亲病愈之后,再行回京领罪。奏折现在还在贫僧怀中呢。只是见皇爷震怒,一时不敢递上。”

        说着他顺势将奏折取了出来,跪在一旁的小内侍赶紧起身将奏折递了上去。

        洪武皇帝却没有展开看,顺手搁在案上,说道:“假释的保人是你吧。”

        道衍合掌施一个礼,答道:“正是。贫僧怜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二十年,若是不能侍奉母病,委实是终生之憾,因此答应了做这个保人。自古以来,天理法律,不外人情;倘若皇爷能法外施恩,让李克己回乡一尽孝道,则不但李克己一家,就是天下百姓,也都将感激皇爷这一番以孝道治天下的苦心,更加倾心归服。”

        洪武皇帝沉吟不语。

        道衍话中的含意,他当然明白。铁笛秋那种人,只可施以恩泽,令他感激而降服;若是扣住他的弟子,难免有要挟之嫌,不但他不甘心就此低头,就算暂时屈从,心中也是不满的,终究要闹出事来。

        洪武皇帝沉吟许久,忽而大笑起来:“好,朕就送这个大大的人情给那颗铁豌豆,看他如何吃下去。传李克己进宫,笔墨伺候。画好了画像,朕就放他回去。”

        一想到向来眼高于顶的铁笛秋居然要欠下这样一个大人情,自此辗转难安,洪武皇帝便觉心情舒畅。他若以强硬的手段要挟铁笛秋来京,反显得不够堂皇气派了。

        对李克己来说,这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着洪武皇帝。

        当画像完成,捧画的内侍只看了那张画一眼,便双手颤抖,几乎将画像掉到地上去。还是道衍接了过来,呈上御案。摊开来时,道衍不禁也吸了一口冷气。

        李克己画得太像了。唯其太像,才令他担心。而更令他担心的是,李克己画的皇帝神情是如此威严如雷霆,令人望而生畏。

        洪武皇帝果然勃然大怒:“朕在你眼中就如此可怕?”

        李克己俯首答道:“历代帝王,生相本各有不同。唐太宗威严刚猛,便是当朝将相也敬畏不敢仰视;宋仁宗相貌温和,小吏亦乐于亲近天颜。雷霆之怒与春阳之和煦,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原无褒贬之分。臣所见龙颜如此,不敢不照实绘出。”

        洪武皇帝注视着他,转而看看案上的画像。道衍上前一步道:“皇爷,让贫僧将画像挂得远一些,好看得清楚。”

        他将画像举了起来。

        灯光之下,画上的洪武皇帝似乎正要从纸上走下来。面对着画像,殿中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迫人而来的威严与逼视人心的明察。这种气势令人忽视了那丑陋古怪的相貌。

        几位僧人都不由得叹息起来。

        洪武皇帝出了一会神,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皇后死得太早,若是让你为她画一张像,定然形神俱似。”

        马皇后是洪武十五年过世的,至今已有六年,但朝野之中,提起她来,仍是无人不感激追念。洪武皇帝自她过世之后,一直未曾再立皇后。

        李克己犹豫了一下,说道:“倘若有底本,并有皇后生前的服侍宫人为臣讲解皇后的为人行事等诸般情形,臣或许能为皇后画一张像。”

        洪武皇帝“唔”了一声:“你现在惦记着你母亲的病情,料来也无心思为皇后画像。这样吧,朕许你回乡探病,待回京之后,再行理论。”

        站在一旁的道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李克己忙低头谢恩。

        洪武皇帝又道:“叫沈光礼派个得力人送你回乡,沿途驿站换马换乘船都要方便得多。”

        殿中众人当然知道这不是怕李克己逃跑;因此洪武皇帝这番难得的善意关心便尤其令众人惊讶了。


        待李克己退下之后,道衍忍不住说道:“皇爷待李克己委实宽厚。”

        洪武皇帝笑了一笑:“朕对老实人,自然宽厚。”说着看了道衍一眼。道衍合掌低头道:“贫僧不老实、弄一些权术的时候也是有的,非如此,世路上便去不得。不过贫僧绝不敢在皇爷跟前卖弄。佛祖乃过去佛,皇爷乃今世佛;欺人尤可,欺佛便不可饶恕了。”

        洪武皇帝大笑:“你这和尚,倒会说话!不过朕是不是今世佛,岂由得你来评定!”

        道衍抬起头来说道:“此是佛门共识,并非贫僧杜撰。石大师当日在那破庙中写下那首偈子,语意虽有不当之处,但以布袋弥勒来暗指皇爷,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

        洪武皇帝注视着他:“你这样费力为隐仙门的人开解,究竟有什么用意?”

        道衍坦然迎着洪武皇帝的目光,答道:“贫僧为李克己开解,是因为当年欠了铁笛秋一个人情,不还这个人情,贫僧于心不安;至于石大师嘛,则缘于佛门一脉,不可不稍加援手,以留作他日相见之情。”

        洪武皇帝又笑了起来:“这一回你倒是说了实话。回去告诉石和尚,让他回石头寺去作他的住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