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雕侠侣》(金庸2003年最新修改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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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风  月  无  情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人,或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当时嘉兴属于两浙路秀州。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千百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幺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岁。

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幺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幺老了,头颈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径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幺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住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咧嘴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拋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说:「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扁扁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  你不来算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后走入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夹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  放下我!」

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

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声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  哭啊!  你干幺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伤心,又怎幺不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晃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幺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了几步,见怪客头上汨汨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鬼幺?」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但见他满脸鲜血,甚为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幺?」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

怪客摇摇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幺头上破了这幺一大块,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咱们就这幺分手了幺?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幺?」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

说着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  。」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年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