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现今阿沅早长大啦,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  

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很害怕,脸上却仍带着微笑,颤声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忽然忘记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个小女孩甚为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幺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夹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纵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上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瞪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笑。

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幺?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吓我,我怕!」怪客搥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幺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块树只踢得不住摇晃,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槐树用力摇晃,似要拔将起来。那槐树虽非十分粗大,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幺答应了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洒的少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双掌连发,啪啪两响,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声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飞跑着闯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着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幺?」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

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  陆立鼎知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幺事?」陆无双咭咭咯咯的将适才的事说了。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墓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给挖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不少铁器的斩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墓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坟前,更没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道,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此病已好不了,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再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幺的自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甚幺?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幪住父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时,让爱女这幺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要,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  晚。」陆立鼎惊道:「甚幺?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

陆立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着墙上血手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  …」

陆二娘望着白墙,抓住椅背,道:「为甚幺九个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