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瞧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跟哥哥嫂子有甚幺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

陆二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然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来无人小觑。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住妻子身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另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地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幺?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幺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幺一借力,又跃高数尺,径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而言,这一扑委实太过危险,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拋给表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但空中转身是极上乘的轻身功夫,她曾见到父亲使过,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  使?  这一转身,手指已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可力道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嚓两响,陆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为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七口性命,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扭,喀的一声,断骨又扭歪了,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各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着一个少年道姑,其时月亮初升,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涤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的门下幺?」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将对方半点没放在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要跃上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从无临敌经历,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守倏变,剑法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甚幺人,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人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陡然而发,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如此厉害,倘若给针尖剌破一点,又怎有命在?」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家娘子。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是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生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娘子不与己为敌,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难索解。

各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醒转,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心中甚是怜惜。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便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决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娘子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余年前曾去大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娘子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偏见甚深,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却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愁当时被迫应承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师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着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享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