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杨过狂奔十几步,突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踊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他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块石碑,低头看时,见碑上刻着四个大字:「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加心惊,不敢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稍微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螫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后来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有的更乘隙刺了他两下,便回入林中。  

第  五  回    活  死  人  墓

杨过摔下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骨,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瞧着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把甜浆灌入他嘴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已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知那丑脸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十分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感到一阵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已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好些了吗?」

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不住又哭。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就不痛啦。」她越劝慰,杨过越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甚幺啊?」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一个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薄薄的白色布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肌肤间少了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给玉蜂螯刺的伤势,又见他满头满脸都给人打得肿胀受伤,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瞧他是否发烧。

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掌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甚幺。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闯进林子来干甚幺?」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冰冷淡漠,当真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菩萨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这里的主人,她问你甚幺,你都回答好啦!」

这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因长居墓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中蜂毒晕倒,将他救回。本来依照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犯大忌。但杨过年幼,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幺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复,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让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语,竟语语回护着他,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不照顾一个外来孤儿;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孩子。」

小龙女缓缓站起,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姑娘,这孩子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望着杨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幺大,那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脸上不自禁露出凄然之色。孙婆婆道:「孩子,非是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实因此处向有严规,不容外人入来,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多谢婆婆和姑姑,咱们后会有期了,杨过永不忘两位的好意照顾。」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既觉可笑又觉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说的规矩?」孙婆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臭道士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眼前便漆黑一团,由孙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耳目;又恐金兵终于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信道繁复,外人入内,即令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没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甄志丙,奉师命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是从禁地之外传来。甄志丙是丘处机的二弟子,武功了得,为人颇有才干,在全真教中甚受重视。

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