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那人道:「媳妇儿打老公,那还成甚幺世界?」那少女柳眉倒竖,左脚踢出。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腰里。那大汉怒极,骂道:「小贱人,踢人幺?」提起醋钵般的拳头捶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挥出,那大汉二百来斤的身躯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丛,只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给他死命抱住了腿,却那里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人抢上要来为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松手,爬起身来。二人钻出人丛,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之声。杨过居然在百忙之中仍牵着那条牯牛。

杨过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说,媳妇儿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恶狠狠的道:「死傻蛋,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幺,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

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过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脏模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遥望市集中炊烟袅袅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你干幺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不住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两人绕着大牯牛,捉迷藏般团团乱转。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见这小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虽有轻身功夫,却总追他不上。

她恼怒已极,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乡下小傻蛋缠得束手无策,算得无能之至。也是杨过一副窝囊相装得实在太像,否则她几次三番杀不了这小傻蛋,心中早该起疑。她沿着大道南行,见杨过牵着牯牛远远跟随,心下计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工夫,天色更黑了,见道旁有座破庙,似乎无人居住,寻思:「今晚我就睡在这里,等那傻瓜半夜里睡着了,一刀将他砍死。」向破庙走去,推门进去,尘气扑鼻,屋中神像破烂,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些草将神台抹干净了,躺在台上闭目养神。

她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虽不理会,却觉有些寂寞,盼望傻蛋终于回来相伴,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阵肉香扑鼻。她跳起身来,走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大块肉,正自张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树枝搭架,挂着野味烧烤,香味一阵阵送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幺?」将一大块烤得香喷喷的肉掷了过去。那少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块黄鹿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吃了,虽然没盐,滋味仍颇不错,坐近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唾沫乱溅,嗒嗒有声,不由得恶心,欲待不吃,腹中却又饥饿,只见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递了一块给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幺名字?」杨过楞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笑道:「哈,原来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甚幺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

你问来干幺?」杨过心想:「你不肯说,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他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叫傻蛋?

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甚幺名字,我说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  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这少女就是当日在嘉兴南湖中采莲的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凌宵花时摔断了腿,武娘子为她接续断骨,正当那时洪凌波奉师命来袭,以致接骨不甚妥善,伤愈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便有跛态。她皮色不甚白晰,但容貌秀丽,长大后更见娇美,只一足跛了,不免引以为恨。

那日李莫愁杀了她父母婢仆,将她掳往居处赤霞庄,本来也要杀却,但见到她颈中所系的锦帕,记起她伯父陆展元昔日之情,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聪明精乖,情知落在这女魔头手中,生死系于一线,这魔头来去如风,要逃是万万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处处讨好,竟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对她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逆来顺受。李莫愁天性本非极恶,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胡乱打骂一番,出了心中之气,也就不为已甚。

李莫愁既当时没下手,有了见面之情,此后既无重大原由,也就不再起心杀她了。陆无双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居然在这大魔头手下挨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暗藏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父母,她总假装想不起来。当李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在旁递剑传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学本有些根柢,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待李洪二人出门时便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

后来洪凌波乘着师父心情甚佳之时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但李莫愁对她总心存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便第二流的功夫也不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固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徒先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见她们长久不归,决意就此逃离赤霞庄,回江南去探访父母生死下落。她幼时虽见父母给李莫愁打得重伤,料想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总存着一线指望,要去探个水落石出。临走之时,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盗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传》,那是记载诸般毒药和解药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两个道人向她的跛足多看了几眼,她立即出言斥责,那两个道人脾气也不甚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人的耳朵,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窑洞口与杨过曾见过一面,但其时二人年幼,日后都变了模样,数年前匆匆一会,这时自然谁都记不起了。

陆无双吃完两块烤肉,也就饱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脸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鹿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的凝望着她,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般无礼瞧我,现下且自忍耐,半夜里再杀你。」当即回入破庙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庙外,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火堆早熄了,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当的一声,虎口震得剧痛,登时把捏不定,单刀脱手,只觉中刀处似铁似石。她一惊非小,忙转身逃开,心道:「难道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望去,见他仍伏在火边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话跟你说。」杨过不应。她凝神细看,见杨过身形缩成一团,模样古怪,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块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块岩石,又那里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侧耳倾听,似乎破庙中传出一阵阵鼾声,循声寻去,见杨过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神台上,背心向外,鼾声大作,浓睡正酣。陆无双盛怒之下,也不去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神台上,纵身而前,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

这一下刀锋入肉,手上绝无异感,却听杨过打了几下鼾,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痒,嘻嘻,别闹,别闹,我怕痒。」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双足竟不听使唤,迈不出步。只听他又说梦话:「背上好痒,定是小老鼠来偷我的黄鹿肉。」

伸手背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丬黄鹿,啪的一声,拋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长气,这才明白:「原来这傻蛋将黄鹿肉放在背上,刚才这刀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失误,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了你的小命。」闪身扑上,举刀向他背心猛砍。杨过于鼾声呼呼中翻了个身,这一刀啪的一声,砍在台上,深入木里。

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甚幺恶梦,大叫:「妈婀,妈啊,小老鼠来咬我啊。」两条泥腿倏地伸出,左腿搁在陆无双臂弯里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肩头的「肩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大穴,他两条泥腿摔将下来,无巧不巧,恰好撞正这两处穴道。

陆无双登时动弹不得,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他搁腿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