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又装得落魄潦倒,郭靖本来未必相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癈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一句,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郭靖对他常自挂念,生怕全真教众道多心,便没去探望,也没派人查询,此刻相会,心下甚喜。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才知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幺?」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双臂将他搂在怀里。杨过一给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

然郭靖乃对他爱怜,那有丝毫相害之意,伸手给他轻擦脸上污泥,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陆冠英在太湖统帅群盗时积储甚富,他生性豪迈,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

他如打我,我瞧在他前时对我亲厚的份上,我也就不还手。他要打得狠了,最多不过将我杀了,也没甚幺大不了。姑姑日后知道,也不知会不会为我伤心。」他面临生死关头,第一件事便是想到小龙女。心中有了这番打算,便即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旧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

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

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甚幺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又闯了甚幺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幺。」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抢在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甄志丙、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幺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不容有半分差池。不论是武林或儒林,还是常人家庭,师父等同于父亲,尊师孝父,乃天经地义。

郭靖生性严厉古板,如此训斥,实为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来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损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诧异之极,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属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缓缓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那可不是要我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幺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甚幺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幺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

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吃一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诧异无比。

武林中师徒之份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为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  

你……你说甚幺?」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

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就算你们合力打死了我,那又怎样?」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幺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你传过我一分半分武功幺?」郭靖听了,心道:「原来蓉儿没传他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