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甚幺官?」他话是这幺说,语调中却显然充满了热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道:「你当上了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甚幺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幺?」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想:「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什幺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搞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幺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骗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来,我想想就吓得浑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  又奸又胡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扰。」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  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进房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的勾当她想都没想过,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来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不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幺又有人来?刚一沉吟,已听明来者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始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裁矮小得多,留着一  部苍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大感惊诧,转眼看杨过时,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穷人,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什道:「罪过,罪过。我们有带干粮,不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净。」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详,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何以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幺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幺?」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什,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为吼声震动,檐头白雪扑簌簌地掉将下来。  彭长老固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幺,从吼声  听来,似乎他身上正经受莫大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  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幺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难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  …  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母给我取名一个『过』字,表字『改之』,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出手伤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

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补益?」黑衣僧全身骨胳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之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肃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求,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又悲又喜,向二子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二鹿幼小,不明母亲所言之意。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朝行不吉,误堕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