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孩子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学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桃华落英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噗通、噗通、噗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上楼板,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桃华落英掌法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浅,当时便有师徒之分,一直感激在心。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于前辈所点拨的功夫,前辈自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  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斗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

老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啸,震动屋瓦,双目中泪珠滔滔而下,难以止歇。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请前辈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难支持,见一帆驶近岸旁,便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定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然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为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竟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已当十月尽,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这一年却冷得甚早,这几日又适逢大雨,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冒雨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大雨,大踏步而行。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雨稍歇,北风仍紧。

天色昏暗中,依稀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便倒在一边。

走进庙去,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象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处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倍增苦悲。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幺遗迹,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有座坟墓,坟前立着一碑,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

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了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有甚幺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是几个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接而行,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是甚幺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殿。

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着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生三瘤,左臂齐肘而断,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幺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巡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些人以侠义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幺?」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幺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瓷瓶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跃起,将柯镇恶围在垓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叫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不知柯某可杀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土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上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