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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坐上马车,直到再也无法目及之前,少年只是望著那座渐渐变远的别府。

离别的时刻,他没有任何应该的不舍之情,不会痛苦,不感眷恋。但是,却突然想起昨日面对小姐时,好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副躯壳有心跳。

少年不明白玉镯的意义,也不了解她为何一夜消失。

他更不知道,有个少女躲在桌子底下,怕被发现地拼命压住自己的嘴巴,因为他的离去而无声哭泣。

附篇三——另一个

他曾经是个人。

做鬼的时候,也一直记得自己是个人。他的前世拥有足够呼风唤雨的地位,就算他成了鬼,他的手里也掌握著各种人的命运。

想怎样就怎样,爱如何便如何。当鬼不会无聊,玩弄著别人的下一世,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任何事,只觉得相当愉快。

嘻嘻,嘻嘻。让这个男魂命中没有子嗣,让他一辈子讨不到媳妇,干脆让他爱上一个男人吧!嘻嘻。

像是游戏一样,人生就是棋盘,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真实的玩法了。

“哇啊——”

在推下那个多管闲事的捏胎鬼之后,他因为太得意而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袍摆,跟著摔跤坠落。

在轮回的漩涡里,他望见自己即将投胎的地方,心里只是想著:

他要做回人了。

反正他本来就是人。他是人,不是鬼。

轻易地丢弃那个黑暗地方的短暂记忆,他——成为一个名叫韩念惜的人。

※※※

某月某日

爹聘请了一个师傅到家中来,那看起来就像个蠢蛋的人姓范。

想要我乖乖念书,门儿都没有!

某月某日

范春虫人如其样。果然极蠢。

无论讥刺他嘲讽他无视他,他都不会发怒。就算我把书丢到他脸上,他也是微笑著捡起来。

我讨厌这种人。

某月某日

范春虫竟敢说我文才稍嫌不足,应该多多阅读各种大家书籍,只要辛勤努力,假以时日就可以写出词达理举的优美文章。

我假装很感兴趣,问他词达理举是什么意思?他好像甚是欣喜,告诉我这是晋什么最负声誉的文学者陆什么所说过的话……甘我何事?

不等他讲完,我用力地把书丢在他脸上。

某月某日

爹过世一段日子了,心情恢复之后,我总算能再翻开这本册子。

现下,我只要好好想著如何怎么把那人赶走。我从九岁就这么希望,如今我已十六岁,终于可以自己当家。对了,先把爹让他掌管的当铺收回来,让他无权无

能,像是赖在府里吃喝一般。

他最好识相。

某月某日

我忿怒地质问他为何不会察言观色,他竟厚著脸皮说我和他有缘,他有事情尚未完成,还不到离开的时候。

即便我仍需要学习,但我可以请来更好的夫子,不必屈就他一个小书生。

倘若我将他驱逐出府,旁人必认为我韩府当家不懂尊师重道,坏我声誉,这可行不通。

既然无法赶他走,那便要他自己离开吧。

苛刻地对待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某月某日

一年了,他还是没走。

忠心耿耿,像是一条狗。

我已无闲理会他,因为今儿来了一个更讨厌的家伙。

长得像僵尸一样难看,真想给他一副棺材送他上路,我绝不承认他是我的XX。

某月某日

我想到法子来整治那个尸脸人了。

先要当铺伙计选个倒楣鬼,那倒楣鬼一家只有父与子,住在城郊附近的贫穷农地,详细住处是……父子俩辛苦攒钱欲取回典当物,再适合这出剧不过。

要伙计当著他们的面撕毁当契,我再用唱戏般的可恶表情说明典当物归韩府所有。

现在,只要将典当物交给尸脸人,放出风声,接著指引暗示,让倒楣鬼去讨债即可。

如果我自己动手,一定会被怀疑。对了,就要他去吧。

横竖他是一条忠犬。

某月某日

他竟敢当著尸脸人的面想要违抗我,我极是生气。

不写了。

某月某日

我从没想过他会背叛我。

他为什么要帮外人?

为什么?

和他共处八年的我,比不上到来没有多久的尸脸人?我哪里比不上?哪里?

在他心里,莫不成尸脸人来得较我重要?

我的头好疼。真想杀了他。

某月某日

我感到身体极为不适。看到他担心的神情,我更是厌恶。

他又不重视我,何必来假惺惺。

听闻他昨日前去探望尸脸人,他端药来时,我气得把药打翻。

我和尸脸人不一样,我不要和尸脸人患一样的病。

他看的是我,也不是尸脸人。

某月某日

我的病好了。他的腿却残了。

那日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有些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地震当时,屋脊掉落下来,他冲进房内用肉身替我挡去危险,保我完好,他却断了右腿。

那个时候,我……似乎想起一些事。

某月某日

他走了。

为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韩念惜坐得很是不适,换了几次姿势,对著车夫臭骂一顿,还是觉得不舒服。

或许,并非路面太凹凸,而是心里有疙瘩。

想到自己此行目的,他胸中一阵烦闷,直想要车夫掉头就走。不过一句简单指示而已,他随时可以开口,但是,却始终没有那么做。

接近半山腰,贫瘠的草堂出现在眼前。望见里头似乎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不自觉地赶紧撇开脸。

他不是怕,他为什么怕,有啥好怕?

暗暗咬牙,韩念惜命令车夫将车停下。欲掀开车帘之际,他却又紧紧皱眉。

还是回去好了,他究竟做啥来找那人?连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师傅,来了辆马车!”

稚嫩的童音接近,韩念惜吃一惊,几颗好奇的小头颅便迅速钻进车帘中,踮起脚尖和他对瞪。

“不行,不行,不能无礼啊。”

熟悉的温和男嗓已在帘外,韩念惜心里只想著随便来个大罗神仙立刻带自己飞回韩府最好。

可恶!都是这些臭小孩!

大手轻轻牵开几个六、七岁的孩童,男人和蔼的脸庞终于出现。

“这位兄台,真对不住……”话说到一半停下,男人的表情像是愣住了。

韩念惜僵直背脊坐在车里,杀气腾腾地瞪著对方。

那张看起来就像是蠢蛋的脸孔。

※※※

“请坐。”

让孩子们玩去,范师傅邀韩念惜入座,并递上一杯热茶。

打一开始,韩念惜就一直在注意著男人的右脚,直到确定果然严重瘸跛之后,他的脸色极是难看。

“啊……抱歉,这地方不是太舒适,你也可以不喝茶。委屈你了。”范师傅坐在他对面,体察说道。他了解青年,青年所吃的所用的,不是最好的不要,面色欠佳,大概是由于这个原因。

韩念惜哼一声,没有答话。

“主子……你来,有什么事吗?”范师傅问道。

他虽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便离开韩府,可就青年的能力及人脉而言,要找他,不是难事。他讶异的,是以青年的性子,会来找他是件很不可思议之事,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韩念惜神情不悦,随意扫视周遭,道:

“你这两年,就待在这破烂地方给那些臭小孩教书?”

范师傅温良的微笑有些无奈,说:

“他们都是很乖巧的孩子。”

听到男人帮别人说话,韩念惜微现恼意。

“是吗?”

“是啊,能有教他们的缘份,我很愉快。”

那意思就是说教他不愉快喽?韩念惜紧握茶杯,昂首一口气将那不够甘甜的穷酸茶水暍掉。

“啊、你——”范师傅来不及提醒烫,看到青年胀红著脸也要咽下热茶,很是错愕。

“那我的缘份怎么办?”自己脱口的话语好像嫉妒,韩念惜心一跳,极快地恶声恶气道:“你不是说和我也有缘份吗?你耍我?”

他的怒气和指责,让范师傅微微一愣。

“你来找我……只是因为不服气我骗你吗?”

韩念惜道不出真正原因。就让男人这样以为好了,于是他没说话,表示默认。

范师傅淡淡一笑,眉目柔和。

他拥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气质,韩念惜很久以前就这么感觉。

“主子……我现在要说的话,你听听就好。就当成是我在作梦吧。”范师傅稍微停顿一下,才又接下去道:“前世的我,有一个深爱的妻子,但是她很早便香消玉殒了,我独活了十八年,最终孤苦而死。我以为,到了地府就能寻到她,但原来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甘心,想和她见一面也好,但要和她重逢,我就不能忘记她。于是,在过奈何桥的时候,我没有喝下全部的孟婆汤,然后,我在投胎之前,遇见一个鬼。”

韩念惜莫名地心虚,垂首瞪著自己的指尖。

范师傅只是续道:

“在没有找到妻子的遗憾之中,我投胎转世,在人间寻觅二十年,仍是一无所获。

我逐渐感到消沉,想著自己来到这世上究竟是何理由?接著,我和你相逢了。“再次停下,仿佛不知该如何说明,他模糊解释:”你或许不记得我,但我对你……有熟悉的感觉。这也算是一种缘份,我也许必须帮你做些什么……虽然说来像是荒谬的意念,但的确让我如同抓到浮木般,找到一件可以做的事。